新刊 | 王公治:探尋歐書《九成宮》真諦
文/王公治
泛 論
本文以探尋歐書《九成宮》真諦為題是有緣由的,使我想起另一唐代杰作《蘭亭詩帖》,它篇幅不小,約一百四十六行,系冠名為柳公權(quán)的行書墨跡手卷,現(xiàn)收藏于故宮博物院。鑒者認為“其風格與世傳柳書極少相同”,意謂雖明清藏家標為柳氏所書,今仍沿襲舊說,實出無奈,心中并不以為然,只視作尋常書跡而已。
此處不擬展開筆者之論述,僅提出一個想法:如柳公權(quán)這般大書家創(chuàng)作的長篇作品,能使人看不出是其手筆,就因為他具備常書常新的功力,也即書法法度魅力的表現(xiàn)。當然目前此帖命運應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與顏魯公并稱的柳少師只能受委屈了,由此一端可見學術(shù)上的探尋是何等重要。
話說回來,對歐陽詢書《九成宮醴泉銘》(以下簡稱《九成宮》)的認識在本質(zhì)上有類似的問題:表面上《九成宮》倒是沒有人敢說不好的;但好在哪里,卻一團迷霧,也是模糊不清。為何說沒理解它的特點呢?只需觀察一個事實,清代有些習此碑書者的作品面貌與原拓本大同小異,形同館閣體一般刻板。而若領會唐代大書家要點,再經(jīng)長期堅持,其習作必面目一新,法度是授人以漁,不是授人以魚。我提出探尋真諦,目的在此。
唐代最有名的楷書全刻在石碑上,正因為有名,自唐至宋,經(jīng)數(shù)百年捶拓,字口已有較多磨損,即使北宋年間拓本也難免存在不同程度的失真。況且當初書家書丹上石,再經(jīng)鐫刻,石上所留凹痕字跡要保持原作精神面貌,本就有較大難度,并不是所有碑刻都能做到的,因為刻工有精、粗之分。由此,后人在見到唐代傳之于世的楷書拓本時,應該認真思索它是否表達了書跡原來的真精神。
本文所討論的唐初歐陽詢書寫、享有盛名的《九成宮》,目前存世尚有諸多兩宋拓本,但在能否保持歐書真貌問題上,我個人認為仍有不少疑點,值得分析辨別。歐氏系大書家,不但對唐代,而且對后世都有承前啟后的影響,《九成宮》由唐太宗命魏征撰文,以發(fā)現(xiàn)九成宮內(nèi)醴泉為引,頌揚皇帝文治武功,文內(nèi)有魏氏勸誡太宗垂之久遠的名言;又敕令歐陽詢書寫全文上碑,因此在如此不同尋常的人事背景下,歐氏應怎樣盡畢生功力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不言而喻的,例如清代書家就認為是歐氏“絕用意書”。我認為其間還涉及一位無名的重要人物——碑書的鐫刻者。唐太宗極力提倡書法,古時沒有現(xiàn)代印刷術(shù),他在弘文館專設如趙模、馮承素等供奉拓書人,從事雙鉤填墨復制前代書法墨跡,以便流傳學習。此外,初唐多豐碑,必有相配的鐫刻高手,而從碑上拓取名家字跡,更是一種可廣泛傳布的印刷方法。尤其宋朝所拓唐碑最受后世重視,眾多學書者受益于此,這是不爭事實。鑒于《九成宮》的特殊性,選擇的刻手當是第一流大匠,此項盛事的最后一步必得與之前各步措施密切相配,也是毫無疑義的。沈尹默先生曾指出王右軍父子書法不同點:“大王是內(nèi)擫,小王則是外拓”,“大凡筆致緊斂,是內(nèi)擫所成”,“可以用玉質(zhì)來比大王,美玉貞堅,寶光內(nèi)蘊”,又,“歐陽詢所書各碑,可以說它是屬于內(nèi)擫范圍的”。由于歐字筆致緊斂,刻石時尤要仔細,稍一不慎,即易失真,而失去歐字精髓之碑書,難言神采。元代虞集稱《九成宮》“于右軍之神氣骨力兩不相悖,實世之珍,但學蘭亭面而欲換凡骨者,曷其即此為金丹之供?”意謂由此碑可探右軍之堂奧,虞氏本習歐書,應見到善拓本,故給他留下很深印象,同時說明了刻石工藝之絕妙,令他感到歐書的魅力,北宋米芾曾說,“真(歐楷)到內(nèi)史(右軍)”,此言不虛。
《宋拓九成宮醴泉銘》
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
迄今為止,我所講的似乎僅止于令人想象的地步,實際一點也觸摸不著,究竟上好的《九成宮》拓本應是怎樣的呢?不知道!《九成宮》“口碑載道”,但從哪種拓本得出的結(jié)論,對今天的讀者而言,這仿佛是一個謎。正因《九成宮》影響深遠,一千多年來捶拓無數(shù),存世的歷代原石拓本以及經(jīng)翻刻后的拓本為數(shù)眾多,性質(zhì)十分蕪雜,以至對《九成宮》拓本的鑒別成為一門專學。碑帖鑒定一般依照“考據(jù)點”判定年代先后,例如:文中“重譯來王”的“重”字未損,為北宋拓本;“櫛風沐雨”的“櫛”字未損,為南宋時拓;明、清拓本也各有其考據(jù)點,不勝枚舉。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收于故宮的明代李祺舊藏的北宋拓本(以下簡稱李本),字口清晰,作為典范薦之于眾,有多種印刷品面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以珂羅版精制發(fā)行,細閱之下,它的字跡確比其他拓本豐肥,而明、清拓本更已形銷骨立,不堪一閱。
沈尹老曾介紹:“宋名家李建中的《土母帖》頗近歐陽,可說是能用內(nèi)擫法的?!崩钍洗诵袝孥E點畫豐腴,全以正鋒行筆,點畫緊致,隨處可見,何謂內(nèi)擫,非常形象。李是后學,歐當更勝出,但李本《九成宮》筆道光涓,雖起伏不多,但較少《土母帖》內(nèi)擫神情,如欲從中獲取右軍真脈傳承痕跡,似無徑可通。翁方綱曾評《九成宮》“前半遒勁,后半寬和,與諸他碑書相異”,意即嫌后半結(jié)體較松散,而李本后半恰明顯有刻板之感,因為其點畫工妙不及,遇到如此結(jié)體,即會露怯。李本考據(jù)雖勝于諸多南宋之拓,卻是存在疑問的。當時我不明白《九成宮》原貌該是如何的,直至二〇一四年終,見到故宮出版的朱翼盦先生舊藏《宋拓九成宮醴泉銘》(以下簡稱朱本),才領略了此碑的三昧,如不仔細研判,似與李本只有細微之別,豐腴程度尚不及后者,故鑒定家認為拓取時間應后于李本,屬第二善本。其實不然,正是纖微之差,卻有向背之異。朱老先生在拓本長篇題記中說到初見此拓時,“洞心駭目,幾疑夢寐”,這是整體“神氣渾融”質(zhì)地引致的直覺;我也是不解《九成宮》奧秘,長期搜求其真,然后有古人所云“煥若神明,頓還舊觀”般的醒悟。
自唐貞觀六年立碑以來,已歷悠久歲月,迭經(jīng)滄桑,在拓取朱氏舊藏本時,碑石字口不免已呈斑駁痕跡,所幸大匠妙手所鐫原跡神髓未失,歐公內(nèi)擫風致和筆勢特征依然保存,由于細節(jié)不泯,此拓本整體把握住了歐書之活力與靈魂,此乃萬幸。之后,不乏上石捶拓者,字口再漸磨損,筆畫易趨模糊,邊緣向外擴張,故顯肥碩,同時某個修改碑字者,對一些字口做了挖鑿,由于以上這些因素共同影響,《九成宮》碑原顯筆法微妙之處遂告消失。經(jīng)一番變故,字口清晰了些,李本可能在此時所制,后于朱本一段時間,故其神情始終無法令人振奮,即是此因。事物性質(zhì)是在對比中顯示、判定的,兩種拓本相互比較,引人思索,其間差別就在于原跡氣息的存在與否。
朱、李兩本擁有相同考據(jù)點,然而書法價值有質(zhì)的區(qū)別,這是石刻拓本鑒定史上獨特的現(xiàn)象,由于《九成宮》的重要性,就間接導致一些混亂現(xiàn)象出現(xiàn),即如從舊拓本翻刻而成者,離原跡筆性甚遠,只因文字較全,字口完整,往往視為習歐之范本,大大妨礙了對歐書真面目的把握。
對《九成宮》內(nèi)質(zhì)認識有困難,我認為也是對于眾多墨跡中點畫用筆何謂實在,何謂空泛,未有正確感受、理解的緣故,于是更不易辨別再經(jīng)刻石而成的拓本了。唐代大書家用筆俱應如董其昌所言“發(fā)筆處便提得筆起”,筆鋒直立紙面而行,如是形成墨跡無不飽滿有力,如書丹上石,由于良工也悉筆法之要,配合原跡,刻痕處處忠實行筆精妙之處,于是后世所制拓本,也頗能重現(xiàn)當時光彩,有心者如多玩味有唐大家名碑佳拓,心有所悟,必受益匪淺。
《九成宮》之用筆
中國書法之“法”乃法度,簡單講即筆法,它是一個渾成整體,可以取“用筆”和“筆勢”兩個概念來描述,這似乎有些片面,然而它們不是無端產(chǎn)生的,有著書史上的依據(jù),即使不夠全面,仍有助于條理化處理問題,基本上可以說明各種情況。
先說用筆,書史上對點畫有一種比喻,叫“錐畫沙”,可對應內(nèi)擫用筆,如歐字;還有“屋漏痕”之說,則屬于外拓用筆,如顏真卿的《祭侄稿》即是。他們用筆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都是筆鋒直立的正鋒用筆,這是毫無懸念的,也無關各種書體,如楷、行、草書等都是如此,所以元代趙孟頫“用筆千古不易”就是這個意思。北宋時,學者沈括曾對篆體用筆給予形象描述:
江南徐鉉善小篆,映日視之,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于屈折處亦當中無有偏側(cè)處,乃筆鋒直下不倒側(cè),故鋒常在畫中,此用筆之法也。
(《夢溪筆談》)
沈括重視實證,是他一貫為學之道。篆書多為或短或長、或曲或直、粗細均勻的筆畫,如謹慎用筆,可做到主毫居中,副毫布于周側(cè),于是由中央瀉下之墨色更濃。篆書一般用墨不枯淡,須對著日光透視,才會看到這現(xiàn)象。沈氏忠實記錄下正鋒這一特殊效果,也是對元代趙孟頫所言“用筆為上”的形象化說明。他并非書法家,他的觀察卻很重要,講出了筆法的基礎:用筆之道。我記得有的讀者認為沈的描述故弄玄虛,并不可靠,這是不了解古典書法異于后世一般書法之故,沒看到過古人用筆究竟高妙到何種程度。
徐鉉是五代、北宋間書家,他的篆書真跡已不可覓,存世只有一冊《許真人井銘》宋拓孤本,的確筆畫圓渾,可惜已非原書墨跡,無法辨其中心濃否。所幸唐代懷素《小草千文》墨跡提供了佐證,見圖1,為文中“信使可覆”的“信”字,此草書左側(cè)直畫,因用墨淡可不必“映日”,即清楚見到畫中心之濃墨。懷素草書,人謂之篆草,與徐鉉的筆畫有同工之妙。無論《夢溪筆談》還是《小草千文》,雖然只涉及正鋒的一種表現(xiàn),都說明古人用筆的筆鋒是直立的。正鋒喻為“如錐畫沙”,總嫌隔了一層,不及沈括所云“中心一縷濃墨”的形象鮮明,也正是他的描述,使我找到了盡顯毫尖直立行跡的圖1。
以下,我采用圖版對照方法來突出命題,一為朱本(居左),另一則為李本(居右);而《九成宮》的內(nèi)擫用筆,從朱本中可明顯得到表達。
圖2為碑文“請建離宮”的“離”字,先解釋一下為何選此字,唐楷比六朝碑版已規(guī)整得多,而清末康有為等注重碑書意態(tài)的書家是不滿意的。康對唐楷批評多多,認為六朝書法“結(jié)體之密,用筆之厚”是“過絕后世”的,而唐代則反之,唐書“疏”而不密,“薄”而不厚,“專講結(jié)構(gòu),幾若算子,截鶴續(xù)鳧,整齊過甚”,故而“澆淳散樸,古意已漓”。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如果唐楷缺失筆法,無疑滑向了館閣體,藝術(shù)上無多可取處;因此唐楷應蘊含古厚的神采,相應地對筆法要求也相當嚴酷。我之所以選“離”字,它是一種象征:字形整齊,結(jié)體不密,是以考驗書家和鐫刻者的功力。如圖2-1,其點畫較瘦,已有些泐損,它卻是內(nèi)擫用筆,觀者當然不可能立即理解。但不難發(fā)現(xiàn)它與圖2-2是不同的,后者系讀者慣常接觸的形象,不會感到有任何問題,然而原跡并非如此,是李本對人們的誤導。因為朱本字跡已呈斑駁狀,再經(jīng)其后接續(xù)捶拓碑石,字口勢必更模糊不清,于是有人加以剜改,幾乎每一畫都動過,因此字跡清晰了,但刀痕處處。圖2-1“離”點畫雖受損,有斷續(xù)之狀,卻能清晰顯現(xiàn)點畫筆致收斂之狀,并且一些直畫柔韌略彎,頗具歐字風采。李本的“離”,貌似絲毫無損,筆道光涓,橫平豎直異常堅決,可惜只能以“刻板”兩字形容之,因為朱本是用刀“寫”出來的,而李本則是以刀“刻”成的,后者點畫之變化正是以刀修飾受損處所致。點畫變粗,原來的風姿消失了,即如“離”右半首筆的“撇”畫,其上、下廓線彎曲度不一致,上較平坦,下則彎曲,這是書法中的“偏鋒”形狀,相當于書寫時筆鋒偃臥的后果,違背了正鋒原則,是剜改時不經(jīng)意間易犯之錯,系改者不懂筆法所致,返顧圖2-1絕無此弊病,“大內(nèi)高手”豈會犯低級錯誤,兩者專業(yè)水平有天淵之別。圖2-2點畫看似有力而實生硬,以此冒充歐氏用筆,不太容易發(fā)覺而已。從上述“撇”畫露出之破綻,也應能推斷此字經(jīng)鑿改后,點畫已無筆法可言。我借此例從比較中初步看到朱本之佳在于其正鋒用筆,此外,附帶見識一下內(nèi)擫用筆之氣質(zhì)(柔韌含蓄),如何由刻石來呈現(xiàn),這是歐公與刻工共同合作成果,后者功力相當于現(xiàn)代電腦制版一般精準。前述《九成宮》后半部多寬和之跡,有些類似“離”字,若經(jīng)修改,必也犯錯,多半成為館閣體而走向反面。
圖3是文末“率更令”的“率”字,圖3-1之豎畫頗為犀利,但不僵硬,且富收斂之意,導致了筆畫瘦勁淳古之美,這是內(nèi)擫用筆和刻石時都比較困難的原因,以后者為例,否則刀刻下去唯有光涓之形以及滑行之態(tài)而已,沒有刀“寫”的內(nèi)涵。刀刻與刀寫不能僅以技巧高低來解釋,刻工必須對書法有深入理解才行。圖3-2末畫中豎就不必多說了,一望而知孰對孰錯,可謂毫無內(nèi)含,而且形狀大為失真。
圖4-1“階”,是典型的內(nèi)擫用筆形式。沈尹默先生在《二王法書管窺》文中提到,“前人曾說右軍書‘一拓直下’,用形象化的說法,就是‘如錐畫沙’”,“這個拓法,不是一滑即過,而是取澀勢的”,“因過于內(nèi)擫,就比較謹嚴些,也比較含蓄些”。正確用筆應是鋒毫直立壓紙而行,因此必受到阻力,這就是沈尹老所說“澀”的由來,并以毫束中流下墨汁來顯示。
《二王法書管窺》
沈尹默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此字為《九成宮》“接于土階”的“階”(階)字,先看圖4-2,筆畫清晰,注意右半“皆”部,上方為“比”,下方為“曰”,此兩字左側(cè)均為豎畫,然而都是修改過的面目,為何呢?只需比較圖4-1相應的兩豎畫,即知全然不同,后者正是內(nèi)擫用筆原貌,神態(tài)一致,雖是碑書,卻勁而柔和,不是圖4-2一味僵硬可比。單獨觀察圖4-2不會感到異樣,必須對比,才知究竟,毛筆澀行的特征是很難模仿的,“筆軟則奇怪生焉”為東漢蔡邕名言,中國毛筆所用獸毫富含彈性,所以筆跡在勁利中帶有柔性,矛盾的兩種因素構(gòu)成事物的特性??梢杂脠D4-3即《土母帖》“見別訪尋”的“別”來說明,此字右側(cè)長豎即是內(nèi)擫用筆的一種形式,筆毫在直立澀行時,盡量不使其旁溢動蕩。
為了加深印象,再選一字,即《九成宮》“始以武功”的“武”字,只須注意圖5-1左下部的“正”字,筆畫蘊藉厚實;圖5-2則單薄而瘦,也須多加比較,方能熟悉兩者本質(zhì)上的不同。圖5-3取自《土母帖》“望批示”的“示”字,以墨跡來顯示內(nèi)擫用筆,加深對圖5-1理解,當然也不可只從形式上的肥瘦來體會,應該懂得刀“寫”和刀“刻”間的差異。不能說李本全無歐字內(nèi)擫用筆,但此拓本大體上失卻書寫時之神氣,朱氏舊藏本之可貴即在還原了《九成宮》的靈性。
以上所述只是我選出的示例,現(xiàn)存其他《九成宮》宋拓本,讀者由于習以為常,往往不知其中很多字跡點畫都只顯示剜改后性狀,而無如圖2-1直至圖5-1這一系列的本色。見多不怪,無形中暌離了正確運用毛筆顯示出的柔和姿態(tài),因此習練時不會注意到如何操控毛筆,以符合歐字要求。
以下,介紹內(nèi)擫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圖6為“去其泰甚”的“去”字,此字上部為“土”,下部由斜向左下短畫、朝右上的短挑與末點組成。注意下半部的斜短畫,圖6-1與圖6-2有細微差別,前者系由兩個圓點相接而成,后者則否。古人所用健毫,有良好彈性,運行時易上、下跳擲,內(nèi)擫的筆致緊斂,行跡控制較嚴,不可自由動蕩,當正鋒落下時,墨痕成一圓點,旋即彈起,隨之又降,復成圓點,如是則似珍珠成串,形成筆畫。圖6-3為《土母帖》“可用否”的“否”,下部“口”右側(cè)短豎,即是由兩圓點相串而成,即是內(nèi)擫法之一種形式,以此可知圖6-1由來。
其他如文中“撫臨億兆”的“億”,左側(cè)單人旁的豎畫,末尾圓珠歷歷可數(shù),也是珍珠成串般構(gòu)造,這在李本中已修改得光潔無恙,全然掩蓋了用筆本色。
《九成宮》字跡的筆勢表現(xiàn)
前人有“永字八法”之說,即正楷各點畫書寫技法;而本文前述寫點畫時保持筆鋒直立狀態(tài)(即用筆),及以下將介紹的正楷是以何種方式構(gòu)筑各筆畫和結(jié)體的(即筆勢運用),凡此,皆應歸入“道”的層面,所謂“道進乎(超過)技”。
在討論筆勢之前,先講一兩件日常事物,眾人皆知時鐘(或手表)的圓形鐘面上,有代表時間的諸如“3”“6”“9”“12”等數(shù)字,此外有可走動的指針。當指針從“3”經(jīng)“6”到“9”,稱之為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這是正常走時順序;若人為地將指針從“9”經(jīng)“6”撥回至“3”,應名為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后者在鐘表中當然不可能自動產(chǎn)生,但在以下一例,卻自然地表現(xiàn)出來,即蕩秋千運動。
秋千是由頂端固定的繩索,下系踏板組成,人踩在板上借腰腿之力,左右來回蕩開。劇烈時,左、右高位幾可與繩索頂端相并,當從右端高位蕩下,經(jīng)過中間最低位,再向上蕩至左側(cè)最高處,即猶如鐘面指針的順時針向旋轉(zhuǎn);而自左側(cè)高位回蕩至右端高位,則如逆時針向旋轉(zhuǎn),它與鐘表逆時針向旋轉(zhuǎn)之不同點,在于前者是自然地逆轉(zhuǎn)過來的。如此,順—逆—順—逆……連續(xù)來回振蕩(旋轉(zhuǎn)),這項體育運動看上去很單調(diào),但卻蘊含了自然之理:每一次旋轉(zhuǎn)是前一次旋轉(zhuǎn)之“果”,它又成為后一次旋轉(zhuǎn)之“因”,若以此運動方式移之于書法,就產(chǎn)生非同小可的效果。
這想法是否太離奇?不然!初唐書家歐陽詢的楷書《九成宮》中,“我后夕惕”的“我”字,就解決了這一難題。從“我”字的印刷體看,此字系由獨立不相連的七個筆畫組成,它們形狀、指向各異,若用毛筆按筆順依次寫畢各畫,則所成之字無多大藝術(shù)性可言。歐氏與眾不同之處,乃使其筆畫性狀有所改變,如首畫“短撇”(參見圖7),先寫一甚短豎畫,再立即向左下撇出,顯然具有了沿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趨勢,當然這是書寫者以腕部轉(zhuǎn)動的推力來帶引這支毛筆的。完成撇畫后,他并未直接寫第二畫:平直橫畫,而是利用首畫所致旋轉(zhuǎn)未息之勢,騰空后之筆繼續(xù)沿順時針向大幅度地旋轉(zhuǎn),俟落下后再啟寫橫畫。上述之首畫以及(在空中)不見痕跡之兜圈,皆由腕部轉(zhuǎn)動來主宰的,這就是筆勢之由來。此時手腕轉(zhuǎn)動幅度較之僅寫短撇要大得多,筆鋒在空中兜圈后,再向左延伸,落石時恰與接下來要寫的第二畫(自左至右的橫畫)趨向契合,產(chǎn)生一沿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之勢,正如蕩秋千時也是較大幅度地由右高位經(jīng)中間低位,蕩至左高位,反轉(zhuǎn)而下情況類似,此橫畫必然大角度偏離原來橫平方向,而朝右上斜馳而去(見圖7),從而構(gòu)成回轉(zhuǎn)形態(tài)。同理,當?shù)诙媽懏叄渤媚孓D(zhuǎn)之勢凌空向左回轉(zhuǎn),兜圈后再寫第三畫,即帶鉤長豎。由于兜圈的原則不變,無論順逆,規(guī)律依舊,該又回歸順時針向旋轉(zhuǎn)了,故豎畫變形為下端向左偏的彎弧。由此,我們見到了順時針向旋轉(zhuǎn)筆勢與逆時針向旋轉(zhuǎn)筆勢相互交替轉(zhuǎn)化的特征,而整個“我”字皆以兜圈作為筆畫間聯(lián)系方式,若以陰、陽觀念代替逆、順旋轉(zhuǎn),可以用“陽—陰—陽—陰—陽”來表示“我”的書寫轉(zhuǎn)換過程,顯示了往復性動態(tài)特征。要指出的是,第四、第五畫是連續(xù)的沿逆時針向旋轉(zhuǎn),第六、第七畫則為連續(xù)的沿順時針向旋轉(zhuǎn),歐公此字與蕩秋千可謂同理而異態(tài)。其中,陰陽筆勢轉(zhuǎn)化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各個筆畫的書寫與腕運換向協(xié)調(diào)一致。書寫過程中,每一步(畫)都衍生一種動力,它與各筆畫的軌跡以及指向之間構(gòu)成了因果關系,例如寫首畫時手腕的順向運動,導致第二畫極其傾斜地朝向了右上方,所以每一畫是上一畫的果,又是下一畫的因。
古典書法,例如正楷,是一種藝術(shù)形式,其中學術(shù)性質(zhì)也相當明顯,在它的筆畫群里隱含著往復旋轉(zhuǎn)的節(jié)奏,上述的“我”即是,空間藝術(shù)可以轉(zhuǎn)換成時間藝術(shù)。漢文字外貌多樣,點畫有不同形狀與趨向,非單調(diào)的秋千運動可比,筆勢轉(zhuǎn)換導致豐富多彩的動態(tài)變化,于是“我”字也猶如一架來回振蕩的“藝術(shù)秋千”。藝術(shù)貴變,每一有形的筆畫,添一無形凌空余勢,即合自然之道而生異趣。圖7中無論第二畫大角度傾斜,第三畫呈彎弧狀,它們的特殊形態(tài)都反襯出筆毫曾在空中或順或逆大幅度旋轉(zhuǎn)的“隱情”。須要指出的是,上述獨具異彩的“我”字,正取自朱翼盦先生舊藏《九成宮》拓本。
歐書素稱“險勁”,但書史上從未破解其因,其實“我”的形貌并非刻意而為,是內(nèi)部動態(tài)在外表的反映??淌蟮摹拔摇弊?,有的筆畫因拓者眾多,日久易損,后世在修補受損之處時,也許不認可原有筆畫竟然如此險勁,就抹去了碑上首畫(撇)的短豎,又將第二畫(橫畫)傾角改小,豈料改掉的這些“越軌”特征,恰恰是使這架“秋千”產(chǎn)生振蕩的要素,即以“我”而言,如果采用碑字修改后制成的拓本去臨習,又不理解在七個純筆畫之外,尚隱有空中余勢,則書寫者就錯失了一次與歐字共同旋舞的良機。
唐代孫過庭在其名著《書譜》中寫到“真(楷書)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情性”,前者甚明,關鍵在后五字,譬如一個人,情性猶如靈魂,沒了情性,不堪設想。而使轉(zhuǎn)對于正楷來說,又是何意呢?如上述“我”字,明處、暗里無所不在的旋轉(zhuǎn),即是使轉(zhuǎn),使轉(zhuǎn)并非雜亂無章的,正是在它們有節(jié)奏地來回振蕩中,構(gòu)成了“我”。也就是說,此“我”字有其獨特的振蕩圖譜,每一個正楷的使轉(zhuǎn)都各有自己的運行圖譜,如此的使轉(zhuǎn)才有資格稱為情性,正如各人性格都不可能相同。點畫與使轉(zhuǎn)畢備的正楷方能成器,對于同一個字,每位大書家有不同圖譜,而且每一次寫又會有所改變。
《書譜》
[唐] 孫過庭著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
明董其昌說過“須結(jié)字得勢”,“以勢為主,差近筆法”,本質(zhì)上與孫氏理論一致,只是類似綱領性言辭,尚待演繹。以上即是我用現(xiàn)代思維方法所做詳細分析,目的在于揭示內(nèi)在規(guī)律。也許有人質(zhì)疑,為何書法如許講究,但是歐陽詢和那時代的書家認為只有賦予了體魄和靈魂,書法才有藝術(shù)生命。生命原本是復雜的,若無生命,宇宙有何意義!
在討論圖7的基礎上,再引進幾個字例,加強對筆勢的認識。
如圖8,為文中“品物流形”的“品”字,仍采用朱本(左圖)與李本(右圖)對照方式來進行闡述。此字共有六個短橫和六個短豎,一般書寫時,六個短橫基本相似,六個短豎也是如此,圖8-2即是一例。但圖8-1中無論豎或橫,幾乎無一畫相同,行筆借勢,隨勢賦形,不主故常,此為大書家天才杰構(gòu)。由此,也可略窺此拓本之佳。如此細微的筆畫間區(qū)別,卻能保持如初,很不尋常,它給了我們一個信號:這是年代頗早的拓本。而圖8-2則已改動得成了一個新字,筆畫似乎合理,卻毫無價值,然而它還是一件北宋拓本呢!
圖9為文中“隨感變質(zhì)”的“質(zhì)”,先看圖9-1,此字特點在右上方的“斤”部,它一共四畫,末畫原是短豎,如今成了自左向右下延伸的長點,偏離了正常結(jié)體規(guī)范,何故呢?
這得從漢隸說起,如著名的《禮器碑》,其字中橫畫末尾常向上翹起,稱為“雁尾”。有說歐陽詢正楷含隸書余韻,本例即是,上述“斤”部第三畫(橫畫)之末正呈雁尾狀,因內(nèi)擫用筆,形廓較為含蓄,然而這與末畫方位又有什么關系呢?
原因在于筆法,雁尾之出現(xiàn),運筆時筆勢必然上揚,這是逆時針方向運行,此畫較長,蓄勢因之增強,收尾后在空中持續(xù)旋轉(zhuǎn),隨后反轉(zhuǎn),取逆勢由上空依順時針向下降,來勢較急,此即斜向長點由來。至此,不禁想起也是唐代另一位書家,懷素所書《自敘帖》中第八十一行“今懷素之為”的“今”字,見圖9-3,這是草體,其“L”形的上部系繞逆時針方向運行,收筆后騰起在空中繼續(xù)繞圈反轉(zhuǎn),落下時接寫底部的“點”,由于來勢強烈,毫鋒下沉斜行較長一段距離,方始回轉(zhuǎn)返上收筆,從而構(gòu)成一長形飽滿葡萄點,所不同的,歐書是正楷,起關鍵作用的是帶雁尾橫畫(其實從“斤”部第二畫[豎]末過渡至橫畫時,很自然地以逆時針向方式懸空上提,因此產(chǎn)生了助推之勢),由于也是形成相仿的斜向點畫,以筆法而言,與“今”屬于同一類型。可見懷素《自敘帖》草書筆法,對理解歐氏《九成宮》是有助益的,自一個方面證實唐代筆法的“相容性”(consistency),而《自敘帖》與朱氏舊藏《九成宮》毋庸置疑,均是唐代書跡珍本。
李本《九成宮》的“質(zhì)”字,見圖9-2,右上方“斤”部第三畫修改成一尋常橫畫,全無燕尾影蹤,無從解釋末畫方位變更之由來,為此將其化為逐步朝向下方之筆畫,以圖取得結(jié)體平正之效,不知全然抹去了歐書個性。至于其他南宋拓本,也都失去雁尾特征,但并未修改“斤”部末畫方向,仍保留其斜向位置,更顯出圖9-2的人為操作痕跡。
圖10為文中“毀之則重勞”的“毀”字,圖10-1右上角結(jié)構(gòu)是《九成宮》所有北宋、南宋拓本中獨一無二的,可用李本對照,見圖10-2,后者兩個短撇方位與前者不同,而且第二撇與末畫(橫畫)不相連,同時各筆畫刻露,無內(nèi)斂風格,顯然經(jīng)過修改,面目全非,不獨李本,現(xiàn)存各宋拓本均相似于圖10-2。為何說圖10-1是對的呢?不妨利用歐氏另一名碑《化度寺碑》最佳宋拓(吳湖帆舊藏)予以佐證,即碑文“睹暗投欣然”的“投”字,見圖10-3,因右偏旁與“毀”的相同,所以可資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右上角的用筆和結(jié)構(gòu)與朱本為同一機理,而與李本迥異,由此可知,不同碑石的吳本《化度寺》與朱本《九成宮》都保留了歐字法則。從這種依據(jù)筆法規(guī)律而采用的“自洽”(self-consistency)方法,可證明朱本“毀”寫法的合理性,盡管它在諸多《九成宮》拓本中屬于孤例。
圖11為“臣之末學”的“學”字。先看圖11-1,字上半部筆畫稍細而密,下半部為“子”部,筆畫稍粗而疏,上、下之間相互得以補償。更要者,“子”的筆法與結(jié)體之間有密切關系:“子”中部是一橫畫,下部乃一傾斜的帶鉤短豎畫,橫畫被中分為二,右短而左長,綜合上述兩項因素,“子”的中心遂落在整個字中心線上,所以“學”的結(jié)體甚為穩(wěn)妥。圖11-2則不然,首先,“學”上、下兩部分筆畫粗細對比不明顯;尤其“子”部橫畫右側(cè)稍長了些,橫畫下方的豎畫傾斜之勢明顯減弱,由于這些改變,頓使“子”重心向右移動,與“學”上半部重心不位于同一豎線上,細視即覺結(jié)字不穩(wěn),這屬于低級錯誤,與歐公毫不相干。圖11-1結(jié)體并非刻意安排,從第一筆直至末畫,均任內(nèi)在筆勢盤旋,自然獲致平衡。圖11-2的問題,仍是碑石捶拓所致字畫受損緣故,字口雖清晰,筆法已失,其他南宋拓本“學”字,也類似圖11-2,只有朱本是正確的。
當然,朱本的“學”是從各宋拓本尚未修改其泐損筆畫狀況中脫穎而出的;前述的“毀”則不然,正是在其他宋拓本均已剜改情況下成立的。圖10-1與圖11-1相異又相同,相映生輝。
此外,元代趙孟頫晚年書《御服碑》,內(nèi)中有“大學士”的“學”字,見圖11-3,風格雖與圖11-1不同,但神理一致,可作為歐書“學”之法度旁證。
蘊含真相的唐拓本
以上無論用筆、筆勢,僅舉了少數(shù)幾例,但很能說明問題。做比較的雙方,一為獨一無二的朱氏舊藏本,另一為李本,也可代表北宋、南宋拓本。對比鮮明,沒有模棱兩可情況出現(xiàn),朱本所具特征,在李本可說是否定的,也即不具有該些特征,非關筆畫缺損與否,而是顯示書法法度之有無,拓取年代的差異導致書法本質(zhì)上的不同。
對于一部如此重要的巨著而言,所做分析僅顯露冰山一角,根據(jù)我的札記粗略估算一下,朱本與李本間較為明顯的點畫差別,至少有四百例之多,實際恐不止此數(shù),而拓本總數(shù)約一千一百字,占比不在少數(shù)。從對比中還反映了一個重要事實:朱本保持了歐書內(nèi)擫特征,這具有寶貴的價值,李本卻大體上缺少內(nèi)擫筆性。
“內(nèi)擫”意味筆致蘊藉,從另一角度看,點畫必然圓潤,猶如玉石包漿,隱現(xiàn)光澤,但與玩賞拓本看重金石氣的習慣不同,這是驗證刻石字跡與書法內(nèi)擫用筆能否相合的一種標志。如碑石捶拓過頻,字跡內(nèi)擫情況甚易消失,可以判定自唐至北宋數(shù)百年間,某個時間節(jié)點之后所制拓本,字口不復有圓潤觀感,一些點畫細節(jié)也隨之失真或完全泯滅,更嚴重的是經(jīng)過剜改后已非歐氏一家眷屬。
從字例分析,尤其李祺北宋拓本諸多情狀,引發(fā)我的一些疑問和設想,為何朱氏舊藏宋拓本與包括李本在內(nèi)的其他宋拓本有很大的品質(zhì)差異,彼此似乎相隔在分水嶺兩側(cè),而不是同一區(qū)域中?為何自初唐以來經(jīng)歷數(shù)百年之久,朱本居然仍可清晰表達出細微筆致痕跡?聯(lián)想及《九成宮》碑石原置于九成宮內(nèi),經(jīng)安史之亂,是否一度開禁,不得而知;直至晚唐開成年間,暴雨沖毀宮殿,然此碑猶存,該時已難阻常人近前取拓,朱本恐至遲即為晚唐此時所拓,因為它具有其他拓本中無法見到的曲曲傳神點畫細節(jié),以及如墨跡般內(nèi)擫特征。由此也知,此碑自唐初以來,受拓次數(shù)并不多,否則內(nèi)擫筆觸字口經(jīng)不起過多“折磨”,特征早已杳然無蹤。貞觀、開元年代完整拓本不可能存世,此碑又太過有名,一旦面世拓者日增,不待北宋,在唐末字口恐已失真,只有開禁之初之拓本能抓住轉(zhuǎn)瞬即逝良機,所以朱藏本是《九成宮》版本系列中僅見的最具真相拓本,非為無因。
以下試舉兩例,證明晚唐時碑上字跡精細之處猶能傳達歐書原意。
圖12為文中“文德懷遠人”的“遠”字,左側(cè)的牽走旁,可認為由“點”“了”和“平捺”組成,其中“了”部又析為短橫畫、向下斜短畫和略彎的豎畫三部分。圖12-1的短橫與反向而下的斜畫平行相挨,其間僅一絲墨痕相隔,墨絲所代表的碑上一小段極薄石膜屹立了至少兩百年而竟未碎裂,可謂命懸一線,單憑這一痕之跡,足以證明朱本為佳拓無疑,若非早期拓本,沒法保住這一絲墨痕的。
再說右側(cè)“袁”部,曲折變化、晶瑩圓潤、風骨凜然,不禁令人遐思王右軍《黃庭》《樂毅》之遺風,只是王書更古樸罷了。
至于圖12-2,細節(jié)都已變更,不復生動,那片石膜早已粉身碎骨。一般而言,李本此字結(jié)體并不差,但在“楷法第一”標準面前,其中每一畫都無法與朱本相比,所謂神情遠隔者也,益知古人“纖微相背,毫發(fā)死生”語之不虛。
圖13為“隨之仁壽宮”的“隨”字,它左側(cè)是一“左耳旁”,除了長豎外,有如耳廓的結(jié)構(gòu)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筆毫向右上行去,然后返回,在圖13-1中,此兩段方向相反筆畫幾乎合為一團,但彼此界限并不模糊,各自輪廓鮮明;處于下方的第二部分,也清晰呈現(xiàn)兩段來去不同筆畫。至于圖13-2的左耳旁,不必贅言,也如圖12-2般石膜已損。
再則,圖13-1字跡中有些筆畫已損或呈斑駁狀,但右半“有”部下方的左、右兩豎卻別有風致,曲曲傳神,宛如歐氏手寫,非常生動,圖13-2此兩畫全無趣味可言,可見損傷程度之深。內(nèi)擫用筆之碑書,難刻又不耐拓,朱本之貴重即在不失良機。
最后,需要對文中“我后夕惕”的“我”字再議論一番,將朱本與李本的并列在圖中,關于圖14-1,已詳盡分析其振蕩圖譜,如今著重研究李本的圖14-2。先看一下圖14-1中特異之處,即它的第二畫“挑筆”,其末尾如果延長出去,必與“我”的“末點”相接,可見傾度之大,而在一般楷書中,此第二畫應是標準的橫畫。再看圖14-2,其第一畫缺少自上而下的短豎,直接向左下撇出,取勢即減弱;更明顯的是第二畫挑勢不強,傾斜度變小,與“末點”不相呼應,以上為二圖區(qū)別所在,然而這說明什么呢?
其實在《九成宮》中尚有三處“我”字,無論朱本還是李本,其第一、第二畫卻都類似圖14-2中形狀與方位,可是它們的第三畫與圖14-2不同,卻是垂直向下的帶鉤豎畫。而圖14-2的第三畫是下端向左偏的彎弧,一如圖14-1模樣,此又是何因?
歸納以上事實可知,歐氏在遇到類似圖14-2第一、第二畫組合時,必然不會出現(xiàn)彎弧狀第三畫,這取決于歐公獨特的書寫運行圖譜。由于圖14-2第一、第二畫異于圖14-1,但第三畫卻又異于其他“我”字,這可以判斷出,碑石此字第一、第二畫字口受損后,經(jīng)過了修改,但第三畫未損,仍保留原狀,于是成了圖14-2的字形,但也露出了破綻,所以圖14-2是一不合理的結(jié)構(gòu)。
如果不經(jīng)過上述一番指認,一般會認為圖14-2更美,它既豐腴又較完整,但實際上此為“假美”;而左圖雖面容憔悴,反而是“真美”,由此可知,溯源而論這是一個難題,很不容易解答的。如果不從筆勢轉(zhuǎn)換角度,合乎邏輯地對圖14-1和圖14-2剖析的話,內(nèi)含的真相就永遠被掩蓋了,無論如何不會發(fā)現(xiàn)此“真美”的,這充分說明了筆法在審美功用中同樣也占有重要地位,我說的是頗具代表性的“我”字,但對整部碑書而言,何嘗不是如此。但楷書是端正的,其各個點畫互不相聯(lián),因此不容易使每個字都顯示出本真運行圖譜,后人無此等功力,常常只能停留在想象地步。世事不可能十全,遙望書史上的峻嶺也是一種美的憧憬。
在朱氏舊藏本拓取之時,碑石已遍布傷痕,似訴說此已非貞觀盛時,經(jīng)歷了滄桑之變,但其自然、多姿的字跡,卻只能是初出宮廷方始具有的真容。《九成宮》不僅刻工上乘,而朱本之捶拓者亦非平庸之輩,他懂得書法要領,極其謹慎用心。
一部一千多年前由名家書寫、制作精良的石刻書跡,在當時環(huán)境下,無須多言,自可得到公認;但經(jīng)過時間洗禮,在筆法亦已失傳的今世,要再度理解它,會遇到許多限制。如果此唐拓朱藏本未流傳至今,而其他存世宋拓本不可能提供關鍵物證,筆者也就無法進行此項有意義的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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