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 | 神山何在？秘史隱藏魏碑間
萬佛堂石窟飛天
神山何在？秘史隱藏魏碑間
文 | 王光
《山海經?海內東經》記載顓頊之陵山曰：“漢水出鮒魚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四蛇衛(wèi)之”。
北方民族以顓頊即高陽帝為祖先神，顓頊帝的棲神之地鮒魚山，究竟是坐落在中國大地上的那座山呢？
以顓頊帝為祖先神的北方民族與這座神山，又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
秘史，其實，就藏在位于遼寧省西部醫(yī)巫閭山腳下的萬佛堂石窟古老的魏碑碑文中。
1996年秋，我陪同一個日本書道訪華團到位于遼寧省西部的萬佛堂石窟考察。
萬佛堂方形樓閣式塔柱
千年古剎萬佛堂石窟群規(guī)模雖然小于與它同時期開鑿的云崗石窟和龍門石窟，但卻是東北地區(qū)年代最久、規(guī)模最大的石窟群。它不僅保留著珍貴的北魏時期的佛像雕刻、繪畫和石窟建筑藝術，而且還保存著兩方珍貴的北魏時期的碑刻。一方為《營州刺史元景造窟題記》，民間稱《元景造像碑》；一方為《慰喻契丹使韓貞等造窟題記》，民間稱《慰喻契丹碑》。
這兩方北魏時期的重要碑刻，靜臥在醫(yī)巫閭山腳下，大凌河岸邊，默默地守護著鐫刻在碑文中的，一段北方民族與中原漢民族由對抗到融合的慘烈而沉重的歷史；顓頊之陵究竟在何處；醫(yī)巫閭山山名的來歷等湮滅在歷史風云中的的千古之謎。
北魏元景造窟題記碑
營州刺史元景造窟題記
萬佛堂石窟分東、西兩區(qū)，16個洞窟，４３９尊佛像．由于歷史上大凌河多次改道，沖毀了很多洞窟，萬佛堂現(xiàn)僅存洞窟９個．《營州刺史元景造窟題記》存于西區(qū)第5窟；《慰喻契丹使韓貞等造窟題記》存于東區(qū)第5窟。
這個日本書道訪華團到醫(yī)巫閭山的萬佛堂來，主要是久聞《元景造像碑》精美遒勁的書法藝術，特地前來瞻仰學習。
我們先來到存留《元景造像碑》的西區(qū)第5窟。
《元景造像碑》鑿刻于石窟的磨面石壁上，頂部已有殘缺，兩端螭首還依稀可見。碑面螭首除外，高98公分，寬100公分。碑的底部，字跡大多漫漶。碑刻全文應有400余字，現(xiàn)僅有200余字尚可辨認。
《營州刺史元景造窟題記》與洛陽伊闕古陽洞里的造像碑記十分相似，堪稱魏體之冠?？涤袨橘澴u元景碑為元魏諸碑之極品。梁啟超于1925年得到題記拓本時，題跋云：“其書由八分蛻入今楷，痕跡盡化而神理固在?！辈⒆u之為“天骨開張，光芒閃溢”。
元景碑拓片
元景題記的書法藝術，對后來東北亞地區(qū)的書法藝術發(fā)展，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在日本的書法界享有極高的地位。當我親眼見到日本書法家們觀瞻元景題記書法藝術時虔誠、崇敬的神情，和仔細揣摩研究的態(tài)度，很是為醫(yī)巫閭山有這樣一處國寶級的文化遺存而自豪。
但遺憾的是，《營州刺史元景造窟題記》的寶貴價值，不但在于“天骨開張，光芒閃溢”的書法藝術，它所記載的內容，對研究鮮卑、契丹等北方民族信仰習俗的衍化、北方民族與醫(yī)巫閭山的關系等極其重要的意義，卻歷來少為人知。
肇建《元景造像碑》的營州刺史元景，于公元499年，孝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來到醫(yī)巫閭山西麓的義縣城北，出資興建了萬佛堂石窟。
北魏期間，共建有3座聞名于世的石窟群：公元450年北魏建都大同后鑿建的大同云崗石窟；公元485年孝文帝實行改革后遷都洛陽，495年開始鑿建的洛陽龍門石窟；第三處即是這座位于東北醫(yī)巫閭山西麓的義縣萬佛堂石窟。作為營州刺史的元景，為什么要在公元499年，到營州所轄的醫(yī)巫閭山腳下的義縣，鑿建石窟為重病的孝文帝禳災祈福呢？
西晉武帝太康十年（公元289年），西晉朝廷招撫慕容鮮卑人，封慕容廆為鮮卑都督。晉惠帝元康四年（公元294年），慕容廆建立燕國，歷史上稱為前燕。因為傳說醫(yī)巫閭山西麓的大棘城是上古五帝之一顓頊的故城，慕容廆便立都于醫(yī)巫閭山西麓的大棘城，在祖先神靈所居的故都鑿建佛窟，反映了大棘城在信仰薩滿教的鮮卑人眼中，具有祖先神靈所居之地的神圣位置。
《元景造窟題記》上，標明石窟建成的時間是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初八日。這天正是佛誕日、浴佛節(jié)，當然是一個很吉祥也很有紀念意義的日子。但事實上，重病的孝文帝已在石窟還末落成的四月初一，就已“崩于谷塘原”。那么，營州四月八日佛誕節(jié)還在慶祝為孝文帝祈福禳災的石窟落成，說明此時孝文帝“崩于谷塘原”的消息并未傳到營州?；实垴{崩這一特大消息，自然要向各州快馬飛報，但為何6日之后，營州還不得消息？
孝文皇帝拓拔宏于公元471年即位時，年僅5歲，在馮太后臨朝期間，公元485年孝文帝就已下令推行吏治改革和實行均田制。公元490年馮太后去世孝文帝親政后，進一步實行改革力度更大的與漢人同化的政策。提倡漢學、施用漢禮、改“拓拔”姓為漢姓“元”、鼓勵鮮卑人和漢人通婚、自平城（今山西大同）遷都洛陽等。這些改革措施，都直接觸犯著鮮卑貴族階層的特權利益，始終遭受著鮮卑貴族頑固的抗拒?？梢哉f，孝文帝的一生，都在為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而與反對改革的鮮卑貴族進行著殊死的斗爭。
公元499年即太和廿三年農歷四月初一，在擊退叛將陳顯達部的歸途中，孝文帝“崩于谷塘原”。
帝崩后為什么要“秘諱”呢？就是為了要在梓宮到達魯陽后，執(zhí)行孝文帝在御陳歸途中頒下的除掉皇后馮氏的遺詔。
馮皇后是宮廷中又一個仇恨改革的反對派的代表。孝文帝在自知不起之時，為絕后患頒下遺詔：“后宮久乖陰德，自絕于天。若不早為之所，恐成漢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賜自盡別宮。”
于是，孝文帝駕崩，秘不發(fā)喪，十二日后，梓宮至魯陽發(fā)哀，“乃行遺詔”，誅殺了馮氏，消除了北魏宮廷內顛覆改革的又一隱患。
萬佛堂出土的北魏時期鑄鐵造像
《元景造像碑》記載的萬佛堂落成日四月初八，正在“秘諱”的十二日之中。
孝文帝元宏，為加速北方游牧民族的封建化進程，為北方民族的大融合，竭盡畢生精力。萬佛堂石窟雖然沒有能護佑他像碑文中祈禱的那樣“率土享祚齊□”，但卻為他在醫(yī)巫閭山之麓的祖先興業(yè)之地，樹立了一座改革者的豐碑。
日本的書法家們不會對中國久遠的年代里發(fā)生的事情有興趣。他們沉醉于精美的魏碑書法時不會想到，陪同他們的這個中國人對著有些漫漶的碑文發(fā)呆，是驚異于那簡約的碑文，竟銘記了1500年前，發(fā)生在歷史上的那樣一個慘烈的宮廷斗爭事件；慨嘆這一事件所折射出的，中國歷史上各民族由征服、對抗，到統(tǒng)、一融合，曾經歷了多么曲折漫長的歷程。
北魏慰喻契丹使韓真等造窟題記拓片
慰喻契丹使韓貞等造窟題記
《慰喻契丹使韓貞等造窟題記》存于萬佛堂石窟東區(qū)的第5窟。這方題記同樣是刻在洞窟的石壁上，但并無螭首和邊框。由于不知何時在這方題記的下部為洞窟的采光鑿了一個石窗，使題記的下部字跡受到些破壞，但總體來看，大部分碑刻字跡仍清晰可見。
日本書法家們迎著從窗口射進來的光亮，仔細地辨認著碑刻上的字跡。
與《元景造像碑》上的刻文不同，《慰喻契丹碑》的字跡筆走龍蛇、狂放不羈，潦草而不成章法，顯然不是如《元景造像碑》那樣出自朝廷著名書法家的手筆。這當然是因為造窟的已不是皇叔，而只是朝廷派出的一位郡望昌黎也就是今義縣的、慰喻駐戍醫(yī)巫閭邊防契丹人的使臣員外散騎常侍。《慰喻契丹碑》上還明確地記載著，與韓貞共同造窟的，是沃連戍軍主呂安辰等軍中行武七十四人。
書法家對這樣的碑刻不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
萬佛堂石窟彌勒佛造像
我只能通過翻譯告訴他們，在東北地區(qū)，歷史上曾有三方記載著中央政府派遺使團慰問民族地區(qū)事件的石刻。一是這方記載北魏景明三年韓貞慰喻契丹，在義縣萬佛堂留下的《慰喻契丹碑》；二是記載唐先天二年崔忻宣勞靺鞨，在旅順留下的崔忻井井欄刻石；三是記載明永樂至宣德年間亦失哈等數(shù)次宣諭奴兒干，在特林留下的奴爾干永寧寺碑。到如今，崔忻井井欄刻石和奴爾干永寧寺碑兩方石刻，早已在上世紀初被沙俄和日本盜走，只有義縣萬佛堂的《慰喻契丹碑》還保留在萬佛堂石窟中，成為研究東北邊疆歷史和北方民族史的珍貴實物資料。
而碑文中出現(xiàn)的“沃黎”“沃連”，也正是考證醫(yī)巫閭山地名的重要佐證。
我聽到訪問團里，有人輕輕地驚嘆了一聲。
但這復雜的歷史，又怎能對他們從一說到萬呢！
《慰喻契丹碑》一開頭就指明造窟者為：“員外散騎常侍昌黎韓貞前建德郡承沃連戍軍主呂安辰”，后又提到“沃黎戍軍主呂安辰隊主劉都都”很顯然，在這里，“沃連”與“沃黎”是一詞兩寫，都指的是戍的名字。
碑文說到建窟的位置是：“于□方之右沃黎之西建造私窟□”。這說明，沃黎戍是以沃黎這個在萬佛堂石窟之東的地方的名字命名的。那么沃黎，也就是沃連，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從語音和方位上可以判斷，這個地方就是醫(yī)巫閭山。而雄奇的醫(yī)巫閭山，也歷來是宜于筑城置戍的要害之地，至今在一些山峰上還殘存著許許多多被稱為“石頭城”的軍事戍營建筑。
醫(yī)巫閭之稱肇自先秦?！吨芏Y?職方氏》記：“東北曰幽州，其山鎮(zhèn)曰醫(yī)巫閭?！薄稜?釋地》記：“東方之美者，有醫(yī)巫閭之珣、玗、琪焉?！?/p>
醫(yī)巫閭山
醫(yī)巫閭山居東北三山之首，是古代五大鎮(zhèn)山之一的北鎮(zhèn)，享有與北岳同等的地位。但是在史籍上，醫(yī)巫閭這個山的山名自古以來就不是中原地區(qū)通用的漢語。需要用漢字來記錄這個山名時，人們就只能用語音相近的漢字來記錄。所以醫(yī)巫閭山在漫長的歷史年代中，就不能像本來就是漢語山名的如泰山、恒山、華山等在史籍上有固定的漢字記載的山名。
那么，醫(yī)巫閭這個山名應是什么族語呢？
現(xiàn)在的蒙語中稱山為“奧剌”，讀音與巫閭相近，也與“沃連”、“沃黎”、《山海經》中的“鮒魚”等漢字的讀音相近。蒙語稱“大”為“伊克”，如：伊克召即大廟之意。伊克的克字輕讀即為伊?！耙量藠W剌”在蒙語中是大山的意思。由此看來，“醫(yī)巫閭”正是地方語，也就是東胡語“伊克奧剌”的漢字記音。
遼代醫(yī)巫閭山奉國寺彩繪飛天
盡管見于各個時期、各種史冊上的記字不同，但“醫(yī)巫閭”即“伊克奧剌”的語音卻始終未變。這又可以從語音傳承的角度證明，蒙語是從東胡語發(fā)展而來。
《山海經?海內東經》載：“漢水出鮒魚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四蛇衛(wèi)之”。
北方民族以顓頊即高陽帝為祖先神，顓頊帝活動的鮒魚之山，也就是醫(yī)巫閭山，則必然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山。
先秦史官用“醫(yī)巫閭”三字作為“伊克奧利”的語音記字，之所以能夠在眾多的同音記字中經受歷史的考驗，一直沿用下來，我認為，用醫(yī)、巫這神圣的名字，和表示此山的山谷是古代中原通往東亞的草原絲綢之路之門的“閭字”，合起來冠于此山，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
遼代奉國寺七尊大佛
《慰喻契丹碑》還是中國歷史上關于契丹民族記載之肇始。500年后，當契丹人逞雄北中國建立遼國時，即以佛教為國教，于公元１０２１年在義縣肇建咸熙寺（今奉國寺），塑七尊大佛，以影化遼代七位皇帝的作法，也是與北魏期間鮮卑人的薩滿信仰形態(tài)一脈相承。
《慰喻契丹碑》上，那筆走龍蛇、狂放不羈的碑文，好似一幅古老而又詭譎的歷史畫卷，描畫、記錄著北方民族與他們心中的神山醫(yī)巫閭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日本書法家們又細細觀賞了萬佛堂石窟具有的北魏時期典型的犍陀羅藝術風格的佛像造型。洞窟里的光線漸漸地暗淡下來，恍惚間，石壁上靈動清秀的飛天和菩薩，仿佛都在為準備舞動而伸展著腰肢。
側耳向歷史的深處聆聽，從那漫漫的草原絲綢之路上傳來的駝鈴，似乎還在叮咚，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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