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遺址石峁，會是誰的城？

這是一個三次入選“六大”考古新發(fā)現、兩次入選“十大”考古新發(fā)現的史前遺址，自2011年確認并開展考古發(fā)掘以來，幾乎每年都會以令人震驚的成果給學術界帶來驚喜。

位于陜北神木高家堡鎮(zhèn)石峁村的石峁遺址，究竟會是誰的城?

11月18日下午，“陜西文物探探探”走進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陳列室，邀請石峁遺址考古隊副隊長、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員邵晶，通過視頻直播為127萬人次網友講述了石峁遺址近年來的考古新發(fā)現，以及由此對中國史前文明的思考。

1、石峁遺址是如何發(fā)現的?

1958年全國文物普查發(fā)現，時代比夏代要早

邵晶介紹，國人對石峁遺址的關注可追溯到大概一百年前，那時國內報紙上就有一些關于石峁遺址初步的記載。但那時對石峁遺址的性質和年代都有一些誤判，報紙上是這樣說的：在神木高家堡一帶有個遺址，可能和匈奴女王有關。

真正意義上的考古調查應該是新中國成立后。石峁遺址是1958年首次全國文物普查在陜西試點過程中發(fā)現的?！拔覀冊跈n案管理部門找到了1958年關于石峁的最原始記錄。當時的調查者對石峁遺址的范圍、年代都有一些比較準確的認識。比如知道石峁是有城的，比如當時的記載中說到了石峁遺址的年代大概是龍山時代。”

邵晶說：“一般我們把夏商周之前都叫史前，不管是舊石器時代還是新石器時代，不管是仰韶文化時期還是龍山文化時期。石峁遺址處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具體來說，就是史前的晚期和夏商周交界的時間點。”

“根據碳14測年，石峁城使用的年代大概是4300年前到3800年前，大概有四五百年延續(xù)的時間。而夏商周斷代工程得出的夏代最早年代大概是4000年前左右，石峁出現的年代比夏代要早，發(fā)達的年代和夏代有非常大的重合性，所以就顯得更加重要。”

2、石峁遺址范圍有多大?

石峁城面積400萬平方米，石峁遺址范圍更大

為幫助網友了解石峁遺址的情況，直播中展示了石峁城址城垣結構圖和分布圖。邵晶介紹，石峁城的城垣分布是他們多年來取得的非常重要的一項成果。

從圖上可以看到，石峁遺址西南方向有一條河叫禿尾河。禿尾河是陜北地區(qū)很大的一條河流，是黃河的一級支流。禿尾河從石峁所在區(qū)域，向東南大概三四十公里就到了黃河。所以，石峁遺址是黃河流域非常重要的一個4000年前的都邑性遺址。

禿尾河的東邊有一個古代城垣，這是明長城邊上的一個軍事堡壘，叫高家堡。從高家堡往山上走就是石峁城。非常有意思的是，五六百年前的明代城堡和4000多年前石峁的都城，選址都在禿尾河沿岸?！八晕覀兘洺０腴_玩笑半正式地說，禿尾河是石峁城和石峁人的母親河”。

石峁城是由外城、內城、皇城臺三重城垣構成，核心位置是皇城臺?；食桥_四周被內城的城墻圍繞，內城面積大概是210萬平方米。內城東南側是石峁外城，面積大概是190萬平方米。兩者加起來，石峁城的面積是400萬平方米，也就是4平方公里，相當于5.6個故宮的占地面積。受制于地形、地勢，石峁城是不規(guī)則的，城墻在山體上蜿蜒曲折地分布著。

其實，在石峁城外圍還有一些別的點，比如樊莊子哨所。在其他地點也發(fā)現了類似哨所?！八哉f，石峁遺址和石峁城址是兩個概念，這就相當于人們說西安市和西安城是兩個概念一樣。石峁遺址的范圍更大，具體面積現在還不好說。因為周邊還有一些遺跡，需要再做一些考古工作?！?/p>

“2012-2013年，我們對外城東門址進行了發(fā)掘。門址所在區(qū)域，是整個石峁城的東北角，距離皇城臺的直線距離大概有1.2公里。我們開始做外城東門址考古發(fā)掘的時候，沒想到4000年前的古人能做出這么大的一個城門。有很多人寫過文章，這個門有‘華夏第一門’的說法。”

3、皇城臺是什么樣的建筑?

是石峁遺址宮城區(qū)，是用石頭砌筑起來的臺城

在考古院陳列室入口處有一幅皇城臺巨幅照片。

邵晶介紹，皇城臺的考古發(fā)掘是在2016年?；食桥_在石峁城址的中部偏西，只有東側偏南的一個入口，其他三面都是深溝，不能攀登?！盎食桥_是石峁遺址、石峁城最為重要的部分，應該是當時的核心區(qū)域，或者可以叫它宮城區(qū)域，是當時最高等級的人、最高等級的建筑、最高等級的物品所在的地方?！?/p>

皇城臺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邵晶說，考古遺址的命名有很多原則，一般情況下，是以遺址所在地的最小村名或小地名命名的?！盎食桥_這個名字不是考古人員起的。因為當地老鄉(xiāng)，當地的農人、牧人一直都這么叫。至于皇城臺的皇字，應該是白王皇還是炎黃子孫的黃，這么多年誰也說不清。我們之所以用白王黃，是有一個考量的。因為70米高的臺城給人一種巍峨之感，‘皇’是為了表達它的高大巍峨，并不一定表達別的意思?！?/p>

為幫助網友了解石峁遺址，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提供了一段視頻。從視頻中可以看到，這座史前遺址由石頭砌筑而成，規(guī)模龐大令人震撼。隨著鏡頭移動，高大巍峨的石墻上，不時可以看到神秘的石雕。邵晶介紹，這是2019年完成皇城臺門址和皇城臺頂部一些區(qū)域的考古發(fā)掘后做的航拍視頻。

“皇城臺是利用自然高地，在小山包四周用石頭一層一層砌筑起來的臺城。這是皇城臺的石砌城墻部分，也是皇城臺最外圍的石頭墻。這些石頭墻是層階狀的，上面有等距離分布的纴木孔洞，纴木孔洞里面還有當年修筑墻體時放置的柏木。這些纴木所起的作用，相當于澆筑混凝土墻在里面放鋼筋。可見修建皇城臺非常不容易，用了大量土石和木頭。”

“墻體經過了4000年的風雨，有的地方已經倒塌傾斜，但石雕攜帶著的豐富歷史信息穿越時空撲面而來。這些石雕就砌筑在4000年前的城墻上面，年代非常久遠。有學者研究發(fā)現，有一部分石雕和商周時期青銅器上面的紋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它們可比商周要早多了?！?/p>

邵晶介紹，在皇城臺東側偏南位置，石峁先民們修了一個大型門址。這個門址最外圍是兩道南北平行的石頭墻，構成了一個長方形廣場，面積超過了2000平方米。而這樣的廣場在內城東北和外城東北都沒有發(fā)現。邵晶認為，皇城臺門址的作用相當于午門，也就是北京故宮紫禁城的正門。

廣場里面是一個U形的石頭墻。邵晶說：“這個石頭墻，把它說小了，就和關中人家院門口的照壁一樣;說大了，它就是古代防御設施中的甕城的原型?！痹赨形石頭墻的兩側，南北對稱有兩個墩臺，墩臺是以夯土筑芯、石頭墻包邊圍起來的一個方形高墩，應該是當時站崗、放哨的地方，具有防御功能。

穿過U形石頭墻也就是外甕城之后，能看到的是坡度為三四十度的登上皇城臺的一條路，路上全是平整的石板。也就是說，4000多年前登上皇城臺的路，是鋪了石頭做的“地板磚”的，非常漂亮。穿過這條路，蜿蜒曲折要走十幾分鐘，才能登上皇城臺的臺頂。

邵晶介紹，皇城臺石雕出土最主要的遺跡，考古人員把它叫它大臺基?！斑@是一個很客觀的命名，它的性質應該就是高等級建筑的臺基。在這面墻上有非常多的還在墻上砌筑著的石雕?！?/p>

其中最讓人吃驚的一類石雕，畫幅非常大。一張照片顯示，比例尺是兩米，石雕有兩米六左右，而且石雕面基本都被占滿了。這個石雕中間是一個正視的神面，兩側是兩個側剪影的神面，造型看起來很對稱。

除了砌筑在墻上的石雕，還有另外一類依然在4000年前的地面上矗立著的圓柱體石雕。其中一個地面以上的高度大概有一米，圓柱體兩面上雕出了對稱的神面。有研究者認為，這個石雕已經具有“圖騰柱”的性質。

一張照片顯示，兩塊玉鉞就放置在土墻里。邵晶介紹，這是靠著皇城臺外甕城放置的兩件玉鉞，一直原位放置著，直到兩三年前把它發(fā)掘出來的時候還是那個樣子，反映了石峁人“藏玉于石”的觀念和理念。

邵晶介紹，除了石雕和玉器，在皇城臺上還發(fā)現了大量用牛羊肩胛骨做成的卜骨，表面灼痕非常清楚。它們是占卜用的，說明石峁人很相信這方面的作用。

4、石峁遺址發(fā)現了哪些特別的文物?

陶鷹、石雕、樂器、骨針、燧石瑪瑙箭頭、壁畫……

石峁考古除發(fā)現了城址，還發(fā)現了哪些重要的文物?邵晶介紹，考古院陳列室陳列的石峁文物不是很多，但件件都是有代表性的。

首先看到的是一組陶器。邵晶說，這些陶器是4000年前石峁人的日用陶器，它們有不同的功能。比如陶鬲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炊具，不管大家庭小家庭、一般家庭還是高等級家庭，都必須要用它來做飯。其他的幾個陶器是當時使用的盛器，用來裝水、裝糧食等。其中有一件比較小的陶鬲胎體很薄，是細泥質的，導熱性能比較好。內部有一些附著物，應當是裝東西留下的痕跡，它的功能有可能是用來溫酒或溫奶的器物。至于石峁人所吃的糧食，基本以小米和糜子為主。

展陳的陶鷹雖不完整，但姿態(tài)活靈活現。邵晶介紹，這些陶鷹是被遺棄在遺址中的，所以全都是碎的，考古人員一點一點把它們拼對了起來?；食桥_上廢棄的陶器殘片非常多，考古人員用30升左右的箱子裝陶片，發(fā)掘兩三年后大概積累了3000箱。“這樣的陶鷹，我們在這幾年拼對過程中找到了20多件。這件算是比較小的，有65厘米高，大的超過了1.2米、1.3米?！?/p>

陶鷹是用來干嘛的?邵晶分析說，陶鷹殘片只在皇城臺有發(fā)現，內城、外城、別的區(qū)域壓根沒見過。雖說陶片積累了3000箱，但陶鷹的數量很少。所以，陶鷹是一種高等級器物無疑。另外在鷹的翅膀上一般都有對稱的、斜穿的兩個孔。這說明，陶鷹當時放置的時候可能要用繩子之類的東西從上面拉住，因為它的翅膀太重了，不小心就可能會掉、會碎。而這些東西很可能是擺在皇城臺上的一處宗廟，或是一處非常重要的集會的地方。

陳列的文物中還有幾塊石雕。其中一塊長條形的石雕上，中間是一個神面，兩側是對稱的兩只老虎，老虎身上的條紋、牙齒，都可以看得到。另外一塊石頭的側面上雕了一個橢圓形的人臉，表情穩(wěn)重沉斂，感覺有些神秘。

“在皇城臺上我們還發(fā)現了好幾種樂器?！鄙劬Ы榻B，陳列的有三件，分別陶制球哨、骨制口簧、骨制管哨。

其中，球哨直徑不到兩厘米，表面上有一到三個穿孔?！拔覀冏隽藢嶒?，可以吹得響?！?/p>

口簧是骨制的，和人口唇差不多大小?！斑@是要放在口里去撥奏的，所以叫口簧，《詩經》里說的樂器‘簧’指的就是它。但從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開始，一直誤把簧誤解為笙等樂器的配件，其實它是單獨的樂器?！?/p>

管哨則是用大型禽類的掌骨做成的，圓柱中空，也可以吹得響。

邵晶介紹，除了陶器、石雕、樂器，石峁還出土了很多特別重要的文物——玉器。這些玉器絕大部分和墻有關，是在那些傾斜的、倒塌的石頭墻里進行清理時發(fā)現的。石峁玉器有一些非常重要的特點，比如以片狀為主，不論是玉鉞、還是牙璋，都是沒有紋飾的薄片狀的玉器。其中牙璋是非常重要的一種玉器，代表的是男性權力和王權。石峁的牙璋也是世界上年代最早的一批牙璋。此外也有一些貼近生活貼近美的東西，比如玉制的小臥兔，耳朵豎起來趴著，非常漂亮。

在玉器旁邊陳列著幾件很小的文物——用燧石瑪瑙制的箭頭。邵晶特別提醒，“這在那個年代可是高科技，相當于穿甲彈”。那個時候最厲害的武器是弓箭，箭頭絕大部分是用骨頭做的，但這種用燧石瑪瑙做的箭頭，硬度可達到7度以上。

展陳的一串骨針用線穿在一起，旁邊還有用來裝骨針的骨制的針筒。邵晶介紹，這些骨針是皇城臺考古發(fā)現數量最多的一類文物，目前已發(fā)現了17000多枚。在皇城臺上，可能存在著一個以制作骨針為主的大型骨器制作作坊，相當于一個“國營工廠”，而這些骨針不會只是給石峁人用。通過顯微觀察，可以看到大部分骨針沒用過。這些針孔直徑最細的只有0.4毫米，而人類頭發(fā)直徑最粗的是0.7毫米?！拔覀冊浻卯數夭杉撵菔旇プ鰧嶒灴脊牛Y果能鉆出來的最細的孔是1毫米。所以這樣的技術放在4000多年前絕對屬得上‘高精尖’技術，而這樣的技術在別的同時代遺址里并沒有?？梢哉f，石峁人控制了骨針的生產和交流?！?/p>

除了讓人驚嘆的骨針，陳列的文物中還有令人贊嘆的4000年前的壁畫，上面可以看到清晰的幾何圖案。邵晶介紹，這塊壁畫來自于外城東門址，皇城臺上也有很多這樣的壁畫。能用壁畫的房子，肯定不是一般人住的房子。

5、石峁城到底是什么性質?

應是中國北方古國都城，黃帝曾在陜北活動

邵晶介紹，在對石峁城遺址進行發(fā)掘研究的同時，考古人員對石峁周邊的府谷寨山遺址、靖邊廟梁遺址也做了大量考古調查工作。

“府谷寨山遺址面積是60萬平方米左右，等級比石峁低，但同時又是它所在河流上最大的遺址。在這個遺址，我們對一片4000多年前的墓地進行了考古發(fā)掘，發(fā)現了殉人、葬具，還有壁龕。20多座墓葬基本可劃分成四個等級：最高等級的墓葬會用女性殉葬，會在壁龕里面放一組完整的陶器做的明器，身上還會裝飾一些玉器。而最低等級的連棺材都沒有，就是掏個坑把人放下去。明顯已經有了等級之分。而等級對國家起源和文明的進步，是非常重要的社會現象?！?/p>

據了解，前些年在對石峁遺址外城東門址進行考古發(fā)掘時發(fā)現了5個頭骨坑，坑中的頭骨數量從7個到24個不等，頭骨主人多為年輕女性，部分頭骨還留有明顯的砍斬痕跡，有的枕骨和下頜部位還有灼燒過的跡象。這些集中發(fā)現的頭骨坑很可能與城墻修建時的奠基或祭祀活動有關。

邵晶說，這種現象給人的感覺確實比較殘忍，但這種現象在中國古代不算特別少。“對于石峁用人頭做奠基的現象，我們做了多學科研究。比如說，我們知道被砍掉頭顱去做奠基的這些年輕女性不是石峁人。經過碳十四同位素的鑒定，這些人可能來自于河北北部一帶。一個什么樣的部族或勢力，能把這么遠距離的別的部族的人抓過來把頭砍掉，奠基在自己的城墻下?最好的解釋是發(fā)生戰(zhàn)爭了。由此可見，石峁的綜合國力非常強大，它可以對很遠的地方發(fā)動戰(zhàn)爭?！?/p>

那么綜合來看，石峁城到底是什么性質?

邵晶說，其實玉器、陶鷹、石雕、口簧這些東西就是石峁城完美的注角，它們不是一般的遺址能有的，所以石峁城首先是一個等級非常高的4000年前的都邑性城市?！霸谑顾诘年儽钡貐^(qū)，包括山西北部、內蒙古中南部，也就是河套地區(qū)，存在著很多和石峁一樣的石頭城，而石峁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換句話來說就是：在大概二三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北方這么一個區(qū)域內，4000多年前可能存在著一個古國，這個古國的首都就是石峁。這在學術界基本達成了公認和共識?！?/p>

“那么接下來人們可能又要問，石峁到底是誰的城?作為石峁考古發(fā)掘團隊，我們目前沒有證據說它是誰的城。但漢代文獻有記載，石峁所在的陜西北部是黃帝非常重要的一個活動區(qū)域。2000多年前的古人認為，黃帝確實在那里活動和生活過，而且最終也有可能就葬在那里?！?/p>

邵晶說，目前學術界討論最多的石峁和陶寺的關系。山西的陶寺遺址在國務院的發(fā)布的消息中認為是堯都，也就是傳說中堯帝的都邑。那么，石峁和陶寺到底是什么關系?“通過研究我們認為，石峁遺址對陶寺遺址的中晚期造成了非常大的沖擊，可能起到了改朝換代的作用。既然說陶寺是堯都，石峁有能力去在堯都那里搞破壞，那么石峁又會是什么樣的文明?無論正面講、反面講，都離不開石峁對中華文明和中國國家起源非常重大的意義。”

華商報記者 馬虎振/文 張杰/圖(考古資料照片由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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