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傳》里的山西（宋旭）

《穆天子傳》（下皆簡稱《傳》）又名《周王游行》。西晉咸寧間，汲郡民不準（人名，盜墓者）盜掘魏襄王墓所得竹書之一。作者不詳，西晉荀勖等人整理，郭璞作注。該書以干支日月為序，記述穆天子北巡西狩及東征之事。書中之穆天子，即西周第五位王——周穆王姬滿?！秱鳌分兴灾?，大致發(fā)生于周穆王十三年至十七年之間。后人以《史記?周本紀》所言“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之語，斷言其偽。豈不知太史公所記，亦多舛訛。余按：昭王在位十九年，南征溺水而薨，其壽約五十——若《史記》所言為真，則父子同誕于一時矣。今所見之《傳》，共分六卷。前四卷詳載周穆王率六師之眾，渡黃河，逾太行，涉滹沱，出雁門，過賀蘭，經(jīng)祁連，走天山，而至西王母之邦。第五卷敘穆王兩次東征經(jīng)歷。第六卷述穆王之盛姬卒于途中而返葬之事。余讀《傳》日久，研習其前四卷所敘，多與今山西有涉。今以該文記之。

Vol.1

關(guān)于穆王的北巡西狩

《傳》中所記周穆王北巡西狩，今人有以“巡游”或“旅游”語之者，實在是一種誤解。余以為，穆王巡狩，與其時戎狄的南侵有關(guān)。20世紀70年代末，河北元氏縣出土過一件青銅簋，其年代大致對應(yīng)西周昭穆之時。該簋銘文曰：“唯戎大出于軧，丼侯搏戎……”“軧”，應(yīng)為一封國名。元氏古有河曰“泜水”，據(jù)上古“水以氏名”之慣例，其封地為“軧”當為可信之語。而銘文中之“丼侯”，則為丼國之侯。古丼國，亦稱邢。其地望，約在今河北邢臺、石家莊及山西陽泉一帶，勢力范圍一度達今河北淶源。今靈丘有平型關(guān)，實為古邢地與古平地之界關(guān)。而井陘，則是穿越太行山通往丼（邢）地的一條古道。據(jù)地質(zhì)學(xué)家李四光研究，西周初年，東亞地區(qū)的氣候，正經(jīng)歷著一場“小冰期”。以該簋銘文所記之“唯戎大出于軧，丼侯搏戎……”說明當時戎狄已開始向南侵遷發(fā)展。無獨有偶，2007年至2016年，山西省考古工作隊對位于翼城縣大河口村的“霸國”墓地進行了發(fā)掘，出土大量帶銘文的青銅禮器。其年代約當西周早期。其中一件霸伯盤銘文曰：“唯正月，既死霸。丙午，戎大捷于霸伯，搏戎，獲訊一……”

種種跡象表明，周穆王之時，地處今山西南部和河北中南部的姬周封國，不同程度地受到北方狄族的侵凌。這當然與其時的氣候變遷有關(guān)，但也與“昭王之時，王道微缺”（《史記?周本紀》）以至“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同上）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穆王這次出巡，應(yīng)該是在霸、軧諸封國被侵之后，對戎狄的報復(fù)征討行為。史吏為炫耀周王室武功，而將其曲筆為“巡狩”——這與昭王“南巡狩不返”所記用詞一致。

后世不解其意，理解為“巡游”，大謬也。

太行古道

Vol.2

關(guān)于穆王巡狩出發(fā)地

《傳》所言穆王巡狩之出發(fā)地，究竟是宗周，還是成周？歷代學(xué)者爭論不已。

所謂“宗周”，即西周王都所在的豐京和鎬京地區(qū)?！俺芍堋?，則是武王滅商后在洛陽營建的新都。西周前期，由周王室直接控制的八師兵力，駐守在成周周圍，每師二千五百人，共兩萬余人，用以鎮(zhèn)懾諸方。

由于“汲冢竹書”為盜掘所出，“初發(fā)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fù)詮次”（《晉書?束皙傳》），故而《傳》之所言，其始無所循。后世依據(jù)“卷四”中穆王對這次出巡的總結(jié)性追述——“自宗周瀍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陽紆之山三千有四百里……”多言穆王出巡，始自豐鎬，并一路向西，沿河西走廊到達今帕米爾一帶。而對于《傳》中所言之“漳水、钘山、虖沱、隃”等一概地望，或語多搪塞，或視而不見。

實際上，考察穆王這次出巡的始發(fā)地，搞清“瀍水”之流經(jīng)是關(guān)鍵。關(guān)于瀍水，其源出今河南洛陽市西北，東南流經(jīng)洛陽市舊城，又向東注入洛水。據(jù)《尚書?洛告》，周公營建洛邑，在選址時，進行過多次占卜：“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東。”另據(jù)《漢書?地理志》河南郡谷成縣條下所記，“《禹貢》：瀍水出替亭北，東南入雒?！蓖瑫r，《水經(jīng)注?瀍水》亦言：“瀍水出河南谷城縣北山，又東過洛陽縣（即今洛陽市東北漢魏故城）南，又東過偃師縣，又東入于洛?！?/p>

不難看出，瀍水之所流經(jīng)，當為成周洛邑。而《傳》之所言“自宗周瀍水以西”，蓋風馬牛不相及也。

如此，“宗周”一語，必為書者誤筆，其應(yīng)為“成周”。

恒山風姿 涂向東/攝

Vol.3

穆王出巡所經(jīng)山西之地

正如前述，“汲冢竹書”為盜掘所出，其文不復(fù)詮次。其辭亦起于“飲天子蠲山之上”，而前文盡失矣！余亦由此，進入《傳》所記述之穆王北征。

戊寅，天子北征，乃絕漳水。

上文中的“絕”字，當“越過”之義講。

漳水，現(xiàn)為海河（永定河）南源之一。當穆王之時，漳水實為黃河支流。其上游清、濁兩源均發(fā)于山西省東南部太行腹地。下游作為界河，沿河南、河北兩省邊界東行，至邯鄲市館陶縣與衛(wèi)河合流。根據(jù)當時周邊的形勢，以及后文所記，穆王這次“出巡”，應(yīng)該始于成周洛邑。并且按照慣例，出巡前，定有一個浩大的誓師儀式。然后，率六師之眾，由孟津古渡越過黃河，沿太行東麓，行至一個叫“蠲山”的地方，稍事休整。

再后，越過漳水，繼續(xù)北行。

以此，蠲山則位于漳水以南不遠處。

庚辰，至于□，觴天子于盤石之上，天子乃奏廣樂，至于钘常之下。（其中“□”為軼文，下同）

其“钘常之下”語后，郭璞注曰：“燕趙謂山脊為钘，即井钘山也，今在常山石邑縣。钘，音邢?！庇喟矗菏乜h，秦置，屬恒山郡。治所在今河北鹿泉市南故邑村。

從“戊寅，天子北征，乃絕漳水”到“庚辰，……至于钘常之下”，以干支紀日，間隔一天，實用時間不到三天。而從漳河北岸到今天的河北省鹿泉市，路程大約180公里。其每天行程約60公里。按每天行路8小時計，其時速約15華里?？紤]到穆王所率六師多為步卒，且后勤輜重必不可少，每小時15華里的行軍速度實不為慢。

癸未，雨雪，天子獵于钘山之西阿。于是得絕钘山之隊，北循虖沱之陽。

“阿”，郭注：“山陂也”。

“隊”，郭注：“謂谷中險阻道也，音遂”。

“虖沱”，即滹沱河。郭注：“今在雁門鹵城縣陽水北。沲，音橐駝之駝”。

余按：郭璞時代之鹵城，在今繁峙縣。

《傳》中所記，穆王到達“钘常之下”后，由于天氣的原因，滯留了幾日。根據(jù)干支推算，從庚辰到癸未，間隔辛巳、壬午，前后四天時間。并且在第四天，冒著雨雪，穆王帶領(lǐng)隨從去“钘山之西阿”進行了狩獵。并在狩獵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穿越太行山的一條秘道——钘山之隊。

古代從石家莊一帶入境山西，一般以“井陘”為通道。但從《傳》中所記，周穆王似乎走的是另一條通道——沿狩獵時發(fā)現(xiàn)的秘道，循滹沱河北岸，經(jīng)今牛城、西柏坡、回龍溝，進入山西境內(nèi)。并沿盂縣北峪口、檀山坪、豹川、蔡家坪及五臺、定襄一線進入忻定盆地。

此節(jié)亦可證穆王此次出巡，其時已經(jīng)入冬。出發(fā)沒多日，即遇上雪天。

乙酉，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于犬戎。犬戎□胡觴天子于當水之陽，天子乃樂，□賜七萃之士戰(zhàn)。

“天子北征于犬戎”語下，郭璞注：“《國語》曰：穆王將征犬戎， 公謀父諫，不從，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不至?！都o年》又曰：取其五王以東?！?/p>

關(guān)于 公謀父諫穆王之語，《史記》亦有所記：“穆王將征犬戎（一作畎戎）， 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燿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今以《傳》之所記“乙酉，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于犬戎”可知，當西周穆王之時，今恒山以北之桑干河流域（地跨今大同、朔州兩市），實為犬戎（畎戎）活動的中心區(qū)域?？赡苁侵苣峦跻宦芬链耍种T部早已畏懼帖服。所以才有 公謀父語諫之辭。

但是，此刻的周穆王根本聽不進去。

庚寅，北風雨雪。天子以寒之故，命王屬休。

從乙酉日“天子北征于犬戎”到庚寅日，前后六天時間。其中有穆王征伐畎戎的戰(zhàn)事，有畎戎戰(zhàn)敗后，其首領(lǐng)于當水之陽向周穆王進酒之事，也有周穆王賞賜立有戰(zhàn)功者之事?？芍敃r的戰(zhàn)斗并不激烈，也不持久。待到諸事完畢，又遇上大風雨雪天氣，于是穆王下令，命六師之眾原地休整待命。

甲午，天子西征，乃絕隃之關(guān)隥。

“隃之關(guān)隥”語下，郭注：“隥，阪也。疑此謂北陵、西隃。隃，雁門山也，音俞”。

唐代以前的雁門山，在今陽高縣西北?！?a href='/shanhaijing/' target=_blank>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雁門山，雁出其間，在高柳北。高柳在代北”。高柳故城址在今陽高縣龍泉鎮(zhèn)李官屯村附近。向北不遠，有一列略呈東西走向的山體，唐代以前稱雁門山，今稱“云門山”。

此語說明前文穆王北征畎戎一直追擊至今陽高縣一帶，才有畎戎戰(zhàn)敗后，其首領(lǐng)于當水之陽向周穆王進酒之事。余疑“當水”，即今洋河上源南洋河。“洋”，古音“l(fā)ang”，與“當”之古音“dangs”存在對轉(zhuǎn)關(guān)系。從音理上講，洋（lang）為當（dangs）音之流化。而“高柳”一詞，以當時讀音審之，實狄語“喀喇穆淪”音譯（參見筆者《高柳，二千年前的黑水城》）, 漢義為“黑水城”。在今天陽高縣李官屯村高柳故城址北側(cè)，有一條東西流向的河流，古稱雁門水，當?shù)厝艘恢狈Q“黑水河”。要知在北方民族語境中，“黑水”是不可以隨便命名的。上古時期的草原民族，大都信薩滿教。在薩滿教中，“黑”是萬物之源，生命之色。如契丹人把帝陵建在“黑山”之下的“黑河”邊；中亞突厥語民族喜歡把自己使用的文字叫“哈喇字”；維吾爾族曾經(jīng)建立的斯蘭政權(quán)，冠以“喀喇王朝”之名，意即“黑汗王朝”……所有這些，都是“黑崇拜”的產(chǎn)物。今觀《傳》文所記，不僅間接印證了筆者“高柳即黑水河”的斷語，而且說明這里曾是畎戎罕庭所在地，故而才有其首領(lǐng)于此地向周穆王進酒之事。

因大風雨雪所阻，穆王之師在畎戎罕庭附近休整四天。到甲午日，天氣轉(zhuǎn)晴，穆王號令六師，越過隃之關(guān)隥（疑即今云門山與白登山之間的隘口），繼續(xù)西征。

己亥，至于焉居愚知之平。

郭注：“（焉居愚知）疑皆國名?！?/p>

對于此處的穆王西征，以往學(xué)界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穆王穿過隃之關(guān)隥后，北行越過陰山，再向西經(jīng)岱海，抵達河套一帶。另一種認為穆王越過隃之關(guān)隥后，進入大同盆地腹里，西南至今朔州平魯一帶。

考慮到當時天氣狀況（風雪過后，道路泥濘），且翻越陰山南北近60公里山路，再向西行進200余公里至河套一帶，至少需要八九天時間，故而筆者以后說為是。因為從陽高越過云門山與白登山之間的隘口后，進入大同盆地腹地，其地平坦，西南行210公里左右，就可到達朔州平魯一帶，其用時不超六天，符合《傳》文所記（甲午至己亥，中隔乙未、丙申、丁酉、戊戌四天）。

所謂“焉居愚知”，郭璞疑皆國名。余以為是。焉居，即后世之“焉耆”（居古音gei，與耆古音gri甚近）；愚知，即后世之“月氏”。說明，當西周穆王之時，焉耆和月氏尚在今晉北朔州一帶，當然亦可能涉及鄰近的左云、右玉、和林格爾、清水河一帶。其后經(jīng)過近千年的遷徙，才成為漢代西域古國。

值得注意的是，“焉居愚知之平”一語，該當何解？

此處按下不表，留待后解。

辛丑，天子西征，至于?人。河宗之子孫?柏絮（下文多作“?伯絮”，有學(xué)者據(jù)《元和姓纂》考，柏絮、伯絮均為伯綮之訛，本文暫從所引原文，下同），且逆天子于智之□，先豹皮十，良馬二六，天子使井利受之。

郭注：“?，國名。音叵肯切?！?/p>

余按：逆，古文同“迎”。

“至于焉居愚知之平”后，穆王之師沒有停留，又經(jīng)過兩天多行軍，進入?人之境。

?人，即上古河宗氏之一部。以六師之眾，兩天多時間，行程大約250華里。余以為此處?人，當在今河曲一帶。?人奉黃河為神，亦多以“沉玉”為祭河之儀。今河曲一帶，仍有河神廟會和“放河燈”之俗。

此處需留意“河宗之子孫?柏絮，且逆天子于智之□”一語。

據(jù)《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賓禮親邦國”。賓禮，即天子接見諸侯、賓客，以及諸侯國之間相互交往時的禮儀?！吨芏Y》雖為周公所制，然其成，則古禮暨諸邦之儀所集，此所謂“集大成”者。按當時禮俗，天子與諸侯或諸侯之間的賓禮，包括朝、聘、盟、會、遇、覲、問、視、誓、同、錫命等一系列禮儀制度。一般情況下，諸侯相會，主人迎迓之地可在都城，也可在國之邊境上。通常是在國門之外，建壇壝宮室，舉行典禮。春會建于東方，夏會建于南方，秋會建于西方，冬會則建于北方。以《傳》文所記，這次河宗氏迎接周穆王，雖迎于智之□（可能為境上），卻是派其子孫?柏絮相迎，而且所呈之禮僅為“豹皮十，良馬二六”，其儀同諸侯相會?？梢姰敃r的?人河宗氏與西周的關(guān)系是平等邦國，不相統(tǒng)轄。

癸酉，天子舍于漆澤，乃西釣于河，以觀□智之□。

甲辰，天子獵于滲澤，于是得白狐玄狢焉，以祭于河宗。

丙午，天子飲于河水之阿，天子屬六師之人于?邦之南，滲澤之上。

戊寅，天子西征，鶩行至于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河宗柏夭逆天子燕然之山，勞用束帛加璧。先白□天子使 父受之。

以上文觀之，穆王在?人境上智之□滯留三月有余，期間或舍于漆澤，或西釣于河，或獵于滲澤，或觀□（疑為“漁”）智之□，或飲于河水之阿。愚以為，周穆王之所以于此滯留三個多月，固有休整兵馬之辭，也有等待河宗氏的入境許可之嫌。若此推理成立，則可見其時，河宗氏所控勢力范圍之廣，也可窺河宗氏內(nèi)部對穆王及其六師之眾的入境也是商議再三。

逮及戊寅之日，可能是接到了河宗氏的“入境通知”，于是，“天子西征，鶩行（疾馳也——筆者注）至于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

至此，穆王一行已出今山西之境，抵達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一帶。

大約一年多后，周穆王由 西域返周。其程亦經(jīng)今山西之地。

乙亥，天子南征陽紆之東尾。乃遂絕之谷。已至于河之水北阿。爰有溲之□河伯之孫，事皇天子之山。有模堇，其葉是食明后。天子嘉之，賜以佩玉一只，柏夭再拜稽首。

癸丑，天子?xùn)|征。柏夭送天子至于?人。?伯絮觴天子于澡澤之上，多之汭，河水之所南還。曰：天子五日休于澡澤之上。以待六師之人。

戊午，天子?xùn)|征。顧命柏夭歸于丌邦。天子曰：河宗正也。柏夭再拜稽首。天子南還，升于長松之隥。

孟冬壬戌，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觴天子于雷首之阿，乃獻食馬四六。天子使孔牙受之，曰：雷水之平寒，寡人具犬馬羊牛。爰有黑牛白角，爰有黑羊白血。

按上文所記，穆王東返應(yīng)該是沿今河套一線進入山西。這里，需留意兩處。

一是“癸丑，天子?xùn)|征。柏夭送天子至于?人。?伯絮觴天子于澡澤之上，多之汭，河水之所南還。”按郭璞所注，汭為水涯之稱。而“河水之所南還”一語，說明是黃河流經(jīng)河套一帶后，折而南下，進入晉陜大峽谷之處。其地約為當今托克托至毛卜拉一帶。

一是“孟冬壬戌，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觴天子于雷首之阿，乃獻食馬四六。天子使孔牙受之，曰：雷水之平寒，寡人具犬馬羊牛。爰有黑牛白角，爰有黑羊白血?！?/p>

其“雷首”語下，郭璞注曰：“雷首，山名，今在河?xùn)|蒲坂縣南也”。余以為非也。

若郭注成立，則周穆王一行大可沿黃河過風陵渡而東行至洛邑。沒必要再向北折返至下語所述之“髭之隥”（可能為恒山一處隘口）和“钘山之隊”（今井陘一帶），且下語所用之辭為“天子南征”而“升于髭之隥”。這與郭注所言是相互矛盾的。

余以為此處“雷首”及“雷水”，當為今朔州境內(nèi)之“雷頭山”（亦作“累頭山”）和黃水河（桑干河一級支流，古稱灅水）。如此，其后辭“天子南征”而“升于髭之隥”才能成立。

同時，此處穆王所曰“雷水之平寒，寡人具犬馬羊牛。爰有黑牛白角，爰有黑羊白血。”其中的“雷水之平”何解？結(jié)合前文“焉居愚知之平”，筆者認為，這一帶曾經(jīng)有一個稱作“平”的部族，可能已融入焉居（焉耆）或愚知（月氏），其領(lǐng)地曰“平”。按上古部族遷徙，其遷出至新領(lǐng)地者曰“大”，留在舊地者曰“小”。故而戰(zhàn)國至秦漢之間，月氏西遷后，留居河西及湟中者稱“小月氏”，而徙至西域者稱“大月氏”。今朔州市朔城區(qū)有地曰“小平易”，或為“小平邑”之訛。今大同市附近，戰(zhàn)國至秦漢之間，先后有平邑、平陰、平城、平舒之邑。一種可能是，當焉居（焉耆）和愚知（月氏）西遷時，平族部眾不愿相隨，一部分留居原地，大部分脫離焉居（焉耆）和愚知（月氏），向東遷徙，并在今大同市附近駐留一段時間，又向東北遷徙而去。這個過程，也許要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時間來完成，卻也在今朔州市朔城區(qū)留下了小平易（邑），在今大同市及周邊留下了平邑、平陰、平城、平舒，在今北京市東北至遼西一帶留下了右北平等諸多地名

以此為解，則“雷水之平寒……”不難解矣！其義為“雷水（灅水）上的平族領(lǐng)地，向為苦寒之地……”

緊接，即上文所提之“下語”：

癸亥，天子南征，升于髭之隥。

丙寅，天子至于钘山之隊，東升于三道之隥，乃宿于二邊。命毛班、逄固先至于周，以待天之命。

癸酉，天子命駕八駿之乘，赤驥之駟，造父為御，南征翔行，逕絕翟道，升于太 行，南濟于河。馳驅(qū)千里，遂入于宗周。官人進白鵠之血，以飲天子，以洗天子之足。造父乃具羊之血，以飲四馬之乘一。

其語謂：癸亥之日，穆王驅(qū)六師之眾向南，進入恒山一處叫作“髭”的隘口。此處的“髭之隥”，余疑其即今應(yīng)縣大石口或小石口。因為“髭”古音讀若“se”，與唐宋以后的“石”音非常接近?？赡苁且驗椤镑凇彪y寫，或者其本身就是音譯字，后世以“石”字記之。

翻越“髭之隥”后，穆王一行繼續(xù)南下，沿滹沱河一線，于三天后的丙寅日，到達钘山之隊。在這里，穆王令六師之眾于山道兩旁扎營休整，命毛班、逄固等人“先至于周，以待天之命”。七天后，周穆王接到東夷叛亂的消息，于是“命駕八駿之乘，赤驥之駟，造父為御，南征翔行，逕絕翟道（按郭璞注，翟道在隴西，謂截隴坂過。余以為非也），升于太行，南濟于河。馳驅(qū)千里，遂入于宗（成）周?！?/p>

其后不久，穆王又揮師向東向南，開始了所謂之“東巡”之旅。

綜上所述，《穆天子傳》應(yīng)該是一部可信的上古“起居錄”。其往返行程，起碼在今山西境內(nèi)，是有跡可尋的。且其地大都在虖沱迤北之晉北地區(qū)，其重點在今大同、朔州一帶。鑒于西周早期，晉北，尤其是同、朔一帶，中原文化還遠未深入，而此時的北方戎狄諸族又無文字記史，凡事全憑口授而代代傳接，部族一旦遷徙，就會導(dǎo)致該地區(qū)歷史的缺失，茫茫大地上，除了幾個不易鑒別的地名外，什么也沒有留下。即使是在譚其驤所編的《中國歷史地圖冊》上，西周早期的晉北，也是一片空白。而《穆天子傳》的存世，卻使我們能夠?qū)θ昵斑@一地區(qū)的自然景觀、民族構(gòu)成、主要物產(chǎn)和風土人情有一個較為詳實的了解。

從這個意義上講，《穆天子傳》對研究同期北方地理歷史，有著無比珍貴且無法替代的史料價值。

來源｜《映像》雜志社 （主管 主辦：中共山西省委黨刊社）

編輯｜山西省文化和旅游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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