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雞鹿塞/陳慧明(臨河)

絕版雞鹿塞

陳慧明(臨河

我初次聽到王昭君這個名字,是在六歲那年。過春節(jié)了,母親花一毛三分錢買回一張年畫,就是《昭君出塞》。畫面上王昭君白馬紫纓,綠衫紅袍。

我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大凡年畫都要看整整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個早晨的每一睜眼,就看到王昭君了,而且是沒有干擾地看,直到母親喊我起床。其后我讀過一本《昭君出塞》的小人書,亦在入學之前。我記得小人書封面的昭君同樣白馬紅袍,只是頭頂上多了兩根野雞翎。而背景卻顯示出是一個大風天氣,因為畫面上所有能隨風的東西連同昭君頭上的那兩根翎子,都在大幅度向后飄飛。

而王昭君在我心里真正鮮活起來,是跟著媽媽到戲園子里看了一場評劇《昭君出塞》,那天我見到了“真實”的王昭君,她在戲臺上甩著衣袖一板一眼地說唱。至此,昭君給我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深了,但我仍然不知道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王嬙的形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定了格的,有關(guān)她的傳說也已丁丁卯卯。而于此五年之后我們舉家“支邊”從海濱城市遷到了河套平原,又若干年之后,我?guī)状伟菰L了哈隆格乃峽谷南口的歷史上著名的西北軍事關(guān)卡雞鹿塞,才真正地走近了這位西漢女子。由是,年畫和小人書以及戲劇給我大腦里植入的固定認知,被否掉了不少。

俱往矣,我在傳說中失實,我在史實中失望,我在失望中認可。

比如王昭君“落雁”之代稱,這個絕色女子辭長安潼關(guān)、渡黃河經(jīng)雁門,被呼韓邪帶到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她很清楚“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怎不會“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而那些甚解風情的大雁,耳聽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凄美琴音,眼見得“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的嬌顏麗色,怎不會失魂落魄跌翻在地?

還有一種說法。昭君離京北去,行程百日之久,胡笳嗚咽路途遙遠,鞍馬勞頓風餐露宿,她嬌媚的容顏備受漠北風沙的吹打而無法得到正常的洗護,頭發(fā)顯得蓬亂不整。恰逢大雁飛過頭頂,誤以為那是個草窩,便并攏了翅膀落下來休憩。昭君由此得了個“落雁”之代稱——這景象雖然令人不忍,卻是逼近了生活本真。

修飾美與原態(tài)美本來無所謂孰對孰錯,頭發(fā)蓬亂以至引來飛雁落頂,這個畫面也緩緩地劃過了一種動感的審美。前幾年流行過一種叫做“凌亂晚妝”的發(fā)型,那不也是女性追求美的結(jié)果嗎?要的就是一個亂勁兒。

三國志》與《三國演義》之大不同全在演繹與否,只有演繹過的故事躋身于中國大名著,就說明了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一如魚與熊掌,即可兼得也不大可能同時兼得。昭君故事亦如此,如果據(jù)史實,王昭君自愿去匈奴嫁給呼韓邪單于,被封為寧胡閼氏。婚后第二年呼韓邪去世,昭君依從匈奴婚俗,又嫁給了呼韓邪前妻的兒子復株累單于——我的猜想:而今尚存于河套民間的“走胡地、隨胡禮”之俗語,正是緣自王昭君不得已之再嫁而言。這樣,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生活了兩年,與復株累單于生活了十一年。加法,十三年。

如此故事,文人墨客與布衣百姓都不樂意接受。昭君已逝,香魂消兮,世人便以據(jù)說演繹傳說:孔衍在《琴操》中說她為守貞操仰藥自盡,馬致遠在《漢宮秋》中說她為保氣節(jié)投水自絕。

據(jù)說昭君是不彈琵琶的,懷抱琵琶那只是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于是,我想起半個世紀前的那張《昭君出塞》,畫的確實是一個不抱琵琶的王嬙。

據(jù)說昭君是被毛延壽一筆丑化而錯過了圣寵的,然若把這事擱到辯證的天平上,成也毛延壽敗也毛延壽,沒有毛延壽何來雞鹿鳴?四大美女中唯一不是“紅顏禍水”的王昭君,讓后人而又后人眾口鑠金致使事實劍走偏鋒到了一個美麗的傳說,而后傳說得更加美麗,這在歷史上也是常有的事。據(jù)說漢元帝前后六十年漢匈無戰(zhàn),全仰仗王昭君這一嫁,這個說法便有些重一發(fā)而輕千鈞了。此前西漢的一名副校尉陳湯曾冒著假傳圣旨之死罪,振臂高呼“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遂率四萬聯(lián)軍討伐北匈奴,一鼓作氣所向披靡,晝夜之間便將修筑了兩年的單于城攻破踏平,支單于的人頭也被快馬送到了長安。這場惡戰(zhàn)滅了北匈奴的銳氣,結(jié)束了漢匈百年戰(zhàn)爭的軍功章,少說也應(yīng)該分他一半。所以,昭君一嫁平天下的說法,不僅讓舍命沙場的悍將陳湯情何以堪,也會令柔弱女子王昭君感到傷不起。

“出塞”之后,以王昭君為題材的戲曲歌賦、音樂美術(shù)等各類藝術(shù)作品數(shù)以千計,僅詩歌就達七百余首,而于百口千傳之中,我最樂意接受的是“經(jīng)文物工作者考證,呼韓邪單于與王昭君回到漠北以后,因內(nèi)部紛爭,他們夫妻雙雙曾經(jīng)避居雞鹿塞石城達八年之久”。我認可這個說法的原因,是它靈犀般契合了我心底的一個結(jié):六歲時看了三百六十五天的那張出塞圖,王昭君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經(jīng)像烙印一般深刻了。

漢朝女子是不纏足的,而且昭君是融進了匈奴習俗的,那么,其后她協(xié)理單于之國政、救助當?shù)刂吕希谕郎隄伞?a href='/jingdian/11515' target=_blank>阿貴廟和陽山神洞等處留下了那么多靈光熠熠的故事,及至被匈奴人視為美麗善良智慧的化身而聲名鶴立。由此佐證,王昭君在那座四千九百平方米的石頭城中生活了八個春秋,雞鹿塞由內(nèi)而外的每一粒沙每一塊石,都應(yīng)該拓印了她的足跡。

“出塞”那段歷史,筆墨是繞不開匈奴首領(lǐng)呼韓邪的,這位有勇有謀的政治家、有情有義的神箭手,對王昭君用情專一、呵護備至,便也令昭君的思鄉(xiāng)之苦淡釋了許多。呼韓邪單于曾在晉廟大禮上詢問昭君:你現(xiàn)在還思念長安嗎?昭君回答:我所有的一切都在匈奴,都和你在一起了。

很遺憾,匈奴帝國早在公元一世紀的東漢時期就消亡了。一位匈奴的后裔撰文說:“在匈牙利民間,還是流傳著匈奴后裔的說法……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是匈奴的后裔,包括我在內(nèi)。現(xiàn)在歐洲的很多猶太人都可能有匈奴血統(tǒng)……從匈牙利著名詩人裴多菲的詩歌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詩中寫道:我們那遙遠的祖先,你們是怎么從亞洲走過漫長的道路,來到多瑙河邊建立起國家的?

西漢女子王嬙走了,而后是歲月的空空落落,再而后是游人的紛紛擾擾。世世代代都有方方面面的人,因各種各樣的目的來來往往,致使雞鹿塞這座石城再不會平平淡淡普普通通,那些方方圓圓的石頭塊壘就此承載了歷史的是是非非,便也而而已已了。

游者來也,心緒嘆之王昭君;游者去矣,目光絕之雞鹿塞。其間便給這里留下了一片“空山不見人”的淡漠與寂遠。如果雞鹿塞的石頭會說話,當問:有沒有人愿意留下來,守候王昭君?

有。光陰穿越兩千年,一個女人來了。

這個未經(jīng)考證的女人亦有著很多的“據(jù)說”,據(jù)說她是一九六四年來到雞鹿塞的;據(jù)說她是獨自一人背著破東爛西從南踽踽而來的;據(jù)說她是在書有“雞鹿塞”碑前的巨石下穴居著的,最后,據(jù)說她是守候了王昭君四十年直到死去的。

當時我們采風一行站在碑石前,聽磴口縣多年從事文物工作的李建新先生講解,他的手指向巨石下那個經(jīng)煙熏火燎而成的黑色洞窟。此時,我的目光猝然聚焦于那個洞窟里,我被感動了。

感動這東西是沒有高低只有深淺的,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從文化的角度還是歷史的角度,或者只是從女人的角度上產(chǎn)生的了。其后在歸途之中,李先生又應(yīng)我請求,以手機短信的方式為我發(fā)送了“人稱雞鹿塞女郎,她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到一百七十三公分,山東口音,神志階段性不清,記不起過去的事情。她一直在雞鹿塞古城的巨石下生活。春夏秋冬日復一日,歷經(jīng)幾十年雨雪風霜,日出而行,日落而歸,天天都去巴音烏拉嘎查,那里的牧民常年給予她生活上的照顧。中途曾兩次被家人找回,但她稍后又都是獨自返回雞鹿塞,繼續(xù)在這里生活。民政宗教部門在巨石上為她蓋了房子,但她不住。二OO四年去世于巨石下,牧民們安葬了她。當時知道她的一些情況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存在的人對她的情況也了解不多。信息不是很準確”。

我不滿足,便從如海的網(wǎng)絡(luò)中打撈。但有關(guān)雞鹿塞女郎的信息只有一條,署名“挑單單”女士的博客對此有過一點文字描述。更新時間為二OO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但所指時間卻模糊為“那年九月初……”

“挑單單”女士是從老公口中得知這個傳說的:“雞鹿塞女郎有著驚人的美艷和一般女人無法比擬的氣質(zhì)……就居住在荒無人煙的雞鹿塞的山腰上,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雞鹿塞女郎就此得名?!钡疤魡螁巍钡睦瞎哌M雞鹿塞并未見到這位女郎,卻于歸程時不期而遇——“只有一個人,一個坐在臺階上穿黑衣的很老很老的老婦人,蜷縮著脖子和背,左邊放根長木桿,右邊是個帶蓋的小桶,已經(jīng)磕得坑坑洼洼,不用猜,是要飯用的。見車上有人向她揮手叫喊,老婦人也舉起一只手臂回應(yīng)著,笑著……我恍然醒來,時光也不曾停過呀,那年輕貌美的女子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神秘也隨著淡去了?!?/p>

是的,時光從未在任何人的面孔上停過,即使是閉月羞花的曠世麗人。

李建新先生講述雞鹿塞女郎的故事時,我曾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去望山南的那一片褐色戈壁,而今面對紙筆時我才豁然明白,當時并非下意識而是有意識,但我肯定自己的目光一如戈壁般茫然。同為女人,我感到王昭君和雞鹿塞女郎一定也曾無數(shù)次如我這樣,目光茫然地從漫無邊際的褐色戈壁掠過,而后,倏地停滯于一個盲點。

單說目光,我也不敢與王嬙重疊,因為她太美麗了也太功勛了,就連她的青冢都被爭奪不休,還不算“衣冠冢”,我恐冒歷史之大不韙。但我卻敢與雞鹿塞女郎的目光作交織甚至疊印,因為她離我更近所以更親近。淳樸憨厚的巴音烏拉嘎查牧民曾是那么照顧她、關(guān)心她,而我卻沒能在她活著的時候去看看她,我為此深深遺憾!

我的思維開始賁張。

人目光之所及的最遠距離為四點六公里,而如果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座山的話,則可望出一百三十公里。確是如此,我們站在雞鹿塞的壘石之上,百里以外的黃河橫亙東西,如鋼刃般劃開了大地的肌膚。

這只是一些地理的數(shù)據(jù),而有的目光比如思鄉(xiāng)的目光,便不能限定在這些數(shù)字之內(nèi)去考量。我想象王昭君的目光定能穿透千山萬水直達她的故鄉(xiāng)秭歸,那么雞鹿塞女郎呢?她的目光會由于神志不清而一直茫然一直望不到家鄉(xiāng)嗎?

也許我應(yīng)該先去山東找到雞鹿塞女郎的家人,以了解她是不是經(jīng)過了什么遭遇才導致智商的缺陷,是不是在遭遇變故之前讀過很多書籍?是不是早已了解到塞北的陰山?也許她受到清代詩人余正酋“此生夢斷封侯想,也到陰山敕勒川” 影響呢?否則,四十年前的她怎么會“看”到湯湯兩千里外的陰山、毅然決然地奔波而來呢?

蒙語“達蘭喀喇”的陰山,意為七十個黑山頭。一個二十來歲的山東女子,走進七十個黑山頭之后看到了雞鹿塞,看到了巨石下的石窟,就認定了這是她的棲居地,就決定了少小離家終不歸!

這中間有很多唯物無法釋疑的唯心禪意。

我尋訪到一位名叫慶格爾泰的蒙古族牧民,他的體格十分健壯,但當我談到雞鹿塞女郎時,慶格爾泰說:“是呀,她的神志不大清楚,我想她一定是昭君轉(zhuǎn)世的吧,要不她為什么非得在那里住一輩子?換了我這副身架也早就凍干了。”

是的,所有人都說雞鹿塞女郎神志不清,但我無法證實不清的神志具有超強的御寒功能,她有四十年的寒夜蜷曲在半山腰巨石下的那個僅可容一人之身的洞窟里而不被凍死,這確實是非物理非自然非我們所能解密的微妙玄機。所以,即使慶格爾泰的推測如此荒謬,我也無法反駁只能沉默。

我沒有深度了解過神志不清的人,所以無法想象雞鹿塞女郎何以有如此堅定的信念,竟牢牢地將自己人生的那一份歲月鎖定在王昭君身邊至死不移。其間有牧民接她去嘎查,其間有家人接她回山東,但她總是決絕地一個人摸回雞鹿塞,繼續(xù)著那種比在四川亞青寺修行還要凄苦一百倍的悲涼生活。其間,她那偶爾清醒的大腦竟沒有一次閃過“離開這里”的念頭?

在漫長的冬夜里,雞鹿塞女郎也許會蜷縮于巨石之下一動不動,而滿天星光的夏夜呢?睡眠以外的時光將作何安排?她會不會踩著王昭君踩過的那些沙礫那些石子,到雞鹿塞的石頭城里去來回走呢?沒人知道。

空,形容雞鹿塞女郎的生活,應(yīng)該一“空”以蔽之。每到深夜,她的大腦只要有一個神經(jīng)元發(fā)生突觸,就會觸及到“空”,陰山的空雞鹿塞的空,石窟的空和她自己的空。

她守的就是這個空?而且是非雞鹿塞莫屬的空?也許,她認為這里根本就不空!

是的,她認為這里根本就不空!

總之,僅以精神的缺陷去理解雞鹿塞女郎持續(xù)了四十年的守候,就太牽強也太冷漠了。我只能羅列諸多的疑點,而不敢妄論終其一生守候著那個女人的這個女人的心理歷程。但無論如何,她殉葬了一段有價值的歷史。

雞鹿塞女郎是雞鹿塞石碑的絕版,于她之后,沒有人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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