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江湖

從前,這里還是一片江湖。#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2019還鄉(xiāng)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作品

作者 | 難自拔于世界之大

當下中國有很多年老得令人愉悅的資本。

幾千年前的任何一方土地上,都有可能盤亙著成壟成畦的秧苗,有呼嘯的馬車駛過濺起飛揚的塵土,有低矮的、高大的、雜亂的、整齊的農房,有橫七豎八排列著鋪著青石板的街道。

幾千年后,當這些古老的精靈劈波斬浪帶著歷史的印記來到現在,它們便擁有了不一樣的價值。

在那些古老的村莊以外,還有,還有著各式各樣的老街,它們,以沉默卻決絕的姿態(tài)橫臥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任何一個地方。

或是土瓦青磚,或是竹木吊腳,或綿亙舒展,或盤踞抱團,以不同的存在形式迎合不同的地理法則與人文環(huán)境;卻是以同樣一股子義無反顧的氣勢為人與生活鞠躬盡瘁,時間義無反顧的向前,人走了,帶走了生活,徹底地摧垮了老街,它們終于又殊途同歸,以同樣逼仄落魄的形象鑲嵌在千篇一律的現代化城市之中,成為拆之不及的城市傷疤。

時間是相同的,不同的人,不同的煙火氣兒浸潤出的歲月卻是不同的,凝固的建筑藝術終會被抹平,而老街吸收與飽含的地方氣韻與人的精神氣兒又該如何安放?

南來北往,不同的故事各自演繹,這些深藏于世的“年長者”被人們揪出“整改”。于是,這些本來作為記錄故事的角色,也最終成了故事里的“角色”。

下浩篇:舊重慶的靈魂起舞之所

古巴渝乃膏腴之地,毗鄰長江,嘉陵橫亙,常有天府、山城之譽冠身,地產之富饒,惹人艷羨,遂廣開碼頭,勾連各地,往來通貨,船舶如織,各岸口一派繁盛景觀。

其間有一處最為奇特,渝中南岸,有兩條巨大龍形礁石橫臥江中,頭溯鹽店灣,尾接野貓溪,逶迤數公里,于龍口相接處開辟天地,豁然開朗,成型豁口,天造地設,以為神跡。遂各路船只可于此通過,古人敬稱其“龍門”。而每逢月圓之時,月華瀉影,影入水中,巧居于龍口處,神工鬼斧,美輪美奐,恰如二龍戲珠,文人墨客常嘆此情景,美其名曰“龍門皓月”。

該地亦因此而得名“龍門浩”?!昂啤闭邚乃瑒荽?,經年之后,龍門浩一分為二,上而為上浩,下則稱其為下浩。

下浩老街

從前,這里還是一片江湖。

輕軌6號線上新街站出來,沿路右轉,朝著東水門大橋方向一直走,途中路旁會有一個缺口,從缺口向下走,初極狹,才通人,兩旁有葡萄架,繼續(xù)前進,豁然開朗,便是下浩。

對于第一次來這里的人來說,下浩實在是個偏僻難尋的地方。重慶人描述方位時不僅喜用前后左右,東西南北,而且必要時還得加上個“上下”。下浩便是名副其實的處在“下方”的世界,一路下行,倒像是一頭扎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與上方世界的車水馬龍,鋼鐵之森不同,這下面,你能看到歷史的影子——這里曾是一片江湖——是舊重慶的靈魂起舞之處。

第一次拜訪下浩是在2016年,沿途路途實在刁鉆,如不細細探尋,很難發(fā)現老街的蹤跡,大隱于市,正是如此。然而到時卻仍看到下浩的身上雕滿了溝壑,劃滿了傷疤,一個個醒目的“拆”字注明終期,似乎預示其不久將面臨末日。

但幸運的是,深入其中,依然可以找到一大批在這里堅強生活著的原住民——白天老人們搬著條凳出門閑聊,中午有炊煙升起,晚上有人上燈,昏默的燈光透過薄玻璃映在石板路上,足以給人莫名其妙的溫馨感。

一片廢墟

這里的人們似乎自覺無視了下浩身上標明的保質期限,時間似乎自覺靜止了。

一切都靜的出人意料,幾乎沒有人知道這里在四五十年前還是一個叱咤風云的大港。那時的下浩,來往船舶如織,處處燈紅酒綠,人聲鼎沸,繁盛,喧鬧,四周都是不安分的靈魂。這一個個看似和現在的老街完全不相符的形容詞,在那個年代被安在它的身上確是恰如其分的。可惜往日場景早已不復存在,即使熟稔世道的老人們,也都隨老街一同變得緘默了。

緘默

但這里依舊還是江湖,就算沒有刀光劍影,沒有俠士,沒有隱者,沒有商賈和小賊,沒有塵埃和密林,吐納間仍裹挾著山城特有的江湖氣息。

穿過幾條不明出路的巷子,拐幾個彎彎,在一片大樹下,一個逼仄卻精致的小屋闖進了眼眶里——老外婆春卷。王大娘已經記不清這是她在這里賣春卷的第幾個年頭了,她是下浩里的原住民,家就在這店面后面的幾條巷子里,白天沒事出來擺擺攤,炸一些春卷賣給往來的游客。

“原來一直住在老街里,沒啥子事情干,也不知道時間過的快慢,現在不行,現在著急了要掀了這片地兒,哎呦,不行,掰著指頭數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走嘍?!蓖醮竽镞?a href='/techan/23068' target=_blank>炸春卷邊抱怨著,“你說,政府為啥子要搞這片地啊,這可是文化遺產啊,為啥子非要拆了嘛?”

春卷上來,是完美的澄黃色外皮,咬上一口,酥脆又綿軟,入口化渣,很能抓住人的胃口。就好像一股暖流涌入了肚中,再咬上一口,就咬穿了整個時代,一口氣回到了上個世紀的崢嶸歲月里。一個春卷也是一個江湖,味道里透著這老一代人心中的無奈,但卻仍包裹著一副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外殼,就像那春卷。王大娘就像一位遲暮的大俠,被歲月欺負而丟盔棄甲。

吃罷,吸一口涼茶,環(huán)顧四周雜草叢生,這座小屋委實堅不可摧。

“下次再來?!?/p>

“好嘛,下次......不知道有沒有下次了。”

她與游客們的對話時常這樣結束。說完這句話又重新把頭埋進那沾滿油漬的炸鍋里,手里不時摩挲著那被她視作珍寶的春卷,然后輕輕放入鍋中,“嘶啦”一聲,油花濺起,王大娘像是松了一口氣,繼續(xù)重復著她的動作。人們看著這個小屋逐漸消失在目極處,轉過頭,是不遠處一座巨大的鐵橋飛過,是一座座大樓拔地而起。

老外婆春卷

那這座小屋,真的堅不可摧嗎?

沿小路繼續(xù)走,到了盡頭,看似無路可走,轉個小彎,又是別開生面,曲徑通幽。有家別致的小屋就藏匿在一片衰敗、破爛、慢慢等待著被拆除的房子里,以竹藤為衣,以樹枝為被,遠看就像是一個結實的鳥巢,離近了,卻能看到門上的三個大字,“凍綠房”。較于其他,它散發(fā)的生命力實在惹人艷羨。

凍綠其實是一種植物的名字,通常當作染料,而凍綠房其實就是染坊的意思,便是這樣簡單直白,但初聽卻不知內情的人,像我,總覺得這實在是一個文藝到極致的名字,“凍住綠色,留住時間”,美得無法收斂。

凍綠房是個喝茶的好地方,屋里有書有曲有畫,走累了坐下歇歇腳,不僅能賺得個茗香繞身,還能聽聽屋主人給你講述的老街故事。

凍綠房經常只是半掩著門,輕輕一推便能進去,有時即使屋主人不在,它也是保持著這個狀態(tài),渴了自己沏一壺茶,完事留下幾兩碎銀,靜靜離去即可。拿屋主人的話來說,“老街日不閉戶是常態(tài),里面沒有壞人”。

敖溦,便是賦予這家茶舍名字的人,是個地地道道的大俠。她并不是這里的土著居民,只是后來向往老街的安逸生活,便在這里租了房子,搬了過來。這一住,便讓她深陷在老街的魅力里,不可自拔。

“人是活的,是文化的載體,只要有人在,這條老街就不會死,這條老街里的文化就不會死,所以我想留住這里的人,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里?!卑綔帐沁@樣說的,同樣也是這樣做的。凍綠房便是她所做的努力之一,其實凍綠房原本只是南岸區(qū)一條街道的名字,偶然的機會,敖溦撿到了一塊寫著“凍綠房3號”的門牌號,便有了想法,成了今天的凍綠房。

“以茶會友吧,總會有有情懷的人會來這里看看的,到時候畫家會來把老街的樣子畫在紙上,作家會來把老街的故事寫在書里,還有攝影師,音樂家,甚至歷史學家,等這一批人走了之后,我相信會有更多的人來,孩子也會來的。”坐在茶舍綿軟的椅子上,耳中環(huán)繞著一曲佛經,看著敖溦氤氳在茶煙繚繞里模糊的臉,聽她訴說她的夢想,彷佛看到了一位仗劍走天涯的劍客。

這位劍客愛上了眼下的這片江湖,雖不是發(fā)軔于此,但卻把這兒當作歸宿,心心念念。劍客為了這片江湖曾放下了心愛的寶劍,決心做一隱士樵夫,砍柴喂馬。而如今,江湖有難,她又挺身而出,拔出寶劍,所向披靡,為保護著她的所愛殫精竭慮。

“你害怕老街有一天會突然消失嗎?”當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敖溦是極度的放松的狀態(tài),她將自己的整個身子深陷于松軟的沙發(fā)中,微笑回答:

“不啊,老街永遠不會消失的,因為現在已經有太多人知道老街了,只要有人在,這條老街就不會死的,不會的?!?/p>

2016年對老街的探訪便止步于此,以敖溦的微笑定格。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她能為了她的江湖如此,無愧俠者。而能親眼看到這些俠士,親耳聽到這些故事,對于每個能看到這篇文字且熱愛老街文化的人來說,算是得償所愿。老街是一本書,老街是一部江湖。

歷史上的下浩,在1957年以前還是和現在的渝中解放碑,沙區(qū)磁器口一樣繁盛的所在,所有硬件軟件一應俱全,郵局,銀行,驛站,商場全都橫七豎八地躺在老街里,宜人的風光,遍地的古跡,適宜的氣候,便捷的交通,豐富的物產無不吸引著各地的富商巨賈,文人墨客前來。雖說在這之后,由于下浩碼頭的功能逐漸弱化,交通條件的漸漸改善,過去風光不在,但仍能管中窺豹,看到一些歷史中的精彩。

2017年,第二次拜訪老街,眼前若隱若現仿佛出現老街當年盛況。

駕輕就熟來到入口,放眼望去,背著畫板的,肩扛相機的,在斷壁殘垣上寫詩的,來拍婚紗照的,帶著孩子游玩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都來了。

機器隆隆的鳴叫聲包圍古道,老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然而越來越多的人到來,似乎減緩了這速度,人讓街充滿生活味道,街予人回憶。敖溦打了勝仗。

循著記憶摸索到了老外婆春卷的店門前,還是那個在雜草叢中熠熠生輝的精致小房子,還是相同的裝潢和不變的口味,只是賣春卷的換成了兩個更加年輕的女士,店門口也多了很多慕名而來的游客。和過去的略顯冷清不同,現在這里倒更像是一個旅游勝地里的服務區(qū)。在這兒的斜對面多了一家面館,開店的是個女大學生,也是一畢業(yè)便一頭扎進老街里的文藝女青年。

米蘭是在這里吃飯的法國人,她吃完飯輕輕起身,沖老板豎了豎大拇指,付了帳,然后安靜離開了。她是個墻繪師,不知道是看了哪里的新聞得知了下浩這個地方的存在,便直接從巴黎飛到了重慶,來到了這里。問及她的“老街之旅”,米蘭簡單概括:

米蘭

第一天,她認了認路,租了一間小房子,學了幾句簡單的漢語。

第二天,她就開始走街串巷地背著顏料畫畫了。

簡單直接地,源于沖動,但也因為沖動,而更加熱愛。至于被老街何種特質吸引,她的漢語就不太夠用了,手舞足蹈比劃半天,也沒表述清楚。

米蘭不畫特別復雜的圖案,只是簡單的畫一個黑色的類似幽靈的卡通形象,再配上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初看起來,甚至有些恐怖。兩三天的時間,大大小小的幽靈就充斥了整個老街,有時候一轉身甚至要被這些奇怪的東西嚇一跳。

“這些是守望者,他們在盯著那些想要奪走老街的人,他們也在用眼睛記錄著他們所看到的人和故事。”她用蹩腳的中文混著英文跟人解釋著,總是會漲紅了臉,生怕旁人不理解她的作為。

幾乎所有的人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保護老街的方法,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想盡辦法要留老街久一點,再久一點。國內國外熱愛古跡貪戀藝術之人,因為下浩這一符號,此刻戮力同心。

接下來從老街到凍綠房的路,仍然是復雜不可捉摸的,即便是來了許多次的人,也難免要轉錯了幾個彎,路上彷佛更多的樓房變成了磚瓦,遠處鉆地機的聲音愈發(fā)清晰,震得這本來就殘破不堪的石板路一顫一顫的。來時正是秋季,一路上滿眼焜黃華葉,偶爾幾個拆遷的工人從身邊經過,手提沉重的機器,衣服上滿是灰塵。

來到凍綠房門前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到遠處若隱若現的樓群中去了。輕輕推開門,發(fā)現里面沒有人,敖溦不在。環(huán)視四周,依然是那不落窠臼的模樣。只是書架上的書換了一些,墻上多粘了幾張寫著“南岸女俠”的便利貼。錄音機里依然放著熟悉的梵音,隔壁廚房里有燒開水的壺,時不時咝咝作響。

一個穿卡其色工裝褲背著畫板的女孩進來了,不是敖溦。

這個女孩兒沒有交代姓名,只說自己是一個熱愛老街的年輕畫師,敖溦的朋友,并展示了幾張十分精致的素描,剛畫好的,有貓在磚垛上的特寫,有殘敗瓦礫上擺著一雙布鞋的工筆,有幾個路邊工人的肖像,每張都逼真無可挑剔。問及敖溦去處,女孩建議,敖溦最近在忙她的“浩月花園”項目,可以離開時拐進住宅區(qū)看一眼。臨走,又提醒道:

“老街就在最近要被完全封了,我們這些人以后就進不來了,所以,如果真的喜歡,做點什么?!?

其實繁華的背后總有許多假象,那么多那么多人,最后,也還是沒有留住老街,但畢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還有那么多人努力去做了。這片江湖,造就了很多大俠。

走的時候特意繞遠拐到人們聚居的地方,眼前景象誘人——被夕陽映的火紅的綠蘿枝葉沿著紅磚墻特有的紋路攀援而下,粉色的杜鵑和紫色的熏衣草安靜地臥在房檐邊緣,正中是一塊不大不小的菜畦,上面植滿了不知名的作物,老人們就坐在這花園下消磨時光,看著遠方因日光照射逐漸清晰的大樓,呼吸著空氣中充滿植物的辛辣和芬芳。

這一刻似乎所有的生物都在歆享著這恰到好處,不多不少的時光。

時光

問及沿路歇息的大爺段三在這生活的時間,大爺露出滿嘴殘破的牙齒,笑著說:“打小就在這兒了,當船工,做買賣,撐破了天也沒離了這兒。下浩里好得很吶,干啥子都很方便,不愁吃喝哩?!?/p>

繼而炫耀似地展示他年輕時做船工時喊的號子:

“肩扯纖藤腳蹬沙,為兒為女把船拉,酷暑頂著太陽曬嘍,寒風吹著手腳麻誒......”

以此作別。

2017年對老街的探訪便止步于此,那晚落日尤其壯美。

2018年,再一次踏足老街入口的時候,已有了禁止進入的標識,路也封了,這大概是最后的總攻了。這片江湖最終還是淪陷。從遠處看,這個“下方”的世界大概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槨,埋葬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以及那么多的舊時光。

至今或許每個人的記憶里都還會存在一個這樣的畫面:一個高中生模樣的清秀女孩,穿著運動鞋背著書包,和同學們來到下浩,頑童似的橫沖直撞。是真實發(fā)生的,還是臆想而生的,總之都被埋葬了。

想必那片殘垣碎瓦中最會有一片上刻著這樣的一首詩:

在你眼里老街是一道風景,

在我眼里老街是一塊傷疤。

你常常去欣賞老街,

我常常去撫摸老街。

欣賞撫摸中,

老街沒忍住,

偷偷地哭了。

不過也或許正像敖溦說的那樣:老街沒死,還活在那么多人的記憶里。也許總會有人知道的:從前,這里還是一片江湖。

(2018年9月22日,老街重新對外開放。寒假,重訪老街,老街,未死。)

北方篇:他們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鄭州,地處天地之中,西臨黃土高坡,東邊,太行山脈攀援而上。站在二七附近的高架橋上往下看,一眼望去,就是那北方特有的平原城市現代化的模樣,與其他城市無二。再看,竟然還有殘存的老街倉皇地藏匿在林林總總的高樓大廈之間。極不協調的色調,早已經萎縮得只剩下歷史的邊角。

南方不同,北方沒有“上下”之分,于是所有的老街無力去開辟一個屬于自己的下方世界,只得生硬地撕開城市的裂口,然后茍延殘喘。追溯這些老街的發(fā)跡史,大多都與經商往來有關,但因地處中原地區(qū),黃河流域,又難免會被印刻上深深的文化印記。德化街-福壽街也不例外。

老街的前世本是西郊一塊人煙稀少的曠野,和廣袤大地上任何一處擁有黃土的地方一樣,等待著人們去開發(fā)、探索。

到了民國期間,各個鐵路干線開始在鄭州交匯,商人們沿著全中國僅有的幾條火車干線進入中原腹地,來到這里進行貨物交換或買賣,莊稼人拉上百里地外的棉花,越過半個河南來到這里,渴望在集市的繁華盛榮中分一碗養(yǎng)家糊口的飯食,各路文人雅士也都醉心于中原地區(qū)博大精深的文化,期待一覽此地古跡名勝,偶爾也會在這里小住數日暫時休息,“天天似趕會,日日像過年”,老街最初的繁榮模樣,就在不絕于耳的叫賣聲和此起彼伏的討價還價聲中展露雛形。這條南起大同路,北至二七廣場,長400米,寬10米的又短又窄的街道,鼎盛時期,每天能接送顧客達萬人。

現在再看,仿佛還能看到當年老街的一點幻影。

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建設,曾經市里的老胡同十之八九已經不見了,“青云里、三德里、頭道胡同、書院街、唐子巷”等等老街已經消失在一座座水泥森林的基座下,剩下不多的胡同,像“代書胡同”,被拆遷的零零散散,像“書院街、乾元街”,保留的也只剩一個擁有太陽和孤影的牌子了。

再踏足此地,實在感嘆老街旺盛的生命力,雖說是到了壽終正寢的年紀,但每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精彩,形形色色的人文形體擠在巷道里,萬象濃縮,構成豐富的圖畫。而這圖畫里,人間煙火葳蕤生光——狗兒換著略微肥胖的身軀疲懶地倚靠在門檻上,流浪貓熟睡在搖搖晃晃的秋千上,鄰人家來為釀好地柿子醋悠悠地飄到了街心,三三兩兩的遲暮老人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就連坑坑洼洼的老井旁,居民挑水而過灑下的疊疊生機都滿是世俗的熱鬧。

老街總是與外界隔離的,躲進老街里,就仿佛走進了一段不為人知的歲月。

總嫌此時的自己太年輕,離家太遠,又太久,鄉(xiāng)音竟也生疏而苦澀,眼角眉梢也沒多少故事可聊,襯不起這里的老光陰。老街的夏,是老蒲扇搖來的歌謠;老街的冬,是家家戶戶煤爐火忽明忽暗的縷縷輕煙;老街的秋和春啊,是紅了柿棗,紫了葡萄。

老鄭州的胡同里長大的鼻涕流成串兒的小孩在街角玩石子兒、摔印著卡通畫的圓卡片,大點的男孩子三五成群地整日在胡同里竄,“抓特務,當司令”,女孩子伴著不停歇的“馬蘭開花二十一”,逐漸的,不知疲倦的傍晚到來,一輪飽滿的秋月,在長街盡頭的墨藍天幕上盈盈升起,也在老街居民們的心頭豁然開放。

老街的茶館最有趣,有喝茶的有下象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老來無事做的來坐茶館,手藝人空閑下來坐茶館,鄉(xiāng)下人趕集市歇腳時來坐茶館,鄰里們接頭辦事碰面坐茶館,就是游手好閑的人也歡喜坐到茶館來。店堂里挨肩疊背、人聲嘈雜,世俗的聲響歡歡喜喜地鋪撒了一地。

我兒時曾在華北大地的另一條老街上生活過,只覺華北的老街又諸多相似性,青瓦土墻的店鋪一個挨一個,賣糧油的、賣粉面的、剃頭的、鏘菜刀磨剪子的……街上有胡辣湯余下的醇厚綿長的爽氣和噼里啪啦的油條,那種的氣息,隔了幾十年仍然撲面而來,好像稍微彈彈就能抖出歲月的塵霜。在一茬茬當街而設的宴席里,老翁逝去,少年成材,姐妹出嫁,這些街巷,繁衍著厚重,重復著簡單……

“彭城街五里長,犄角旮旯籠盔墻......”

小女孩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摸著半塌的墻垣,嘴里哼著從古老的歲月里走來的歌謠。她身后跟著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滄桑的面頰似與嘴角的微笑不符,殘缺的牙齒甚至能容納空氣中的灰塵進出。老人眼睛看著前方的小女孩,好像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曲歷經了磨難的兒歌也大膽地闖進了如今復雜的社會,在老人耳中,這便是一曲悲郁的挽歌,倏忽而過她所有純白的青春。

她們的前方就是一臺挖掘機,挖掘機的腳下則是老人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家。可能老人怎么也不會想到,原來為她遮風擋雨幾十載的堅固港灣,竟會像現在一樣不堪一擊。

斷壁殘垣,決絕成詩,老人能做到大概也就是帶著她的后人于此緬懷。

這里是彭城街,同樣是華北大地眾多老街的一員。

老街的人不喜管彭城街叫彭城老街,盡管彭城街這個地方從宋代就已經粗具規(guī)模,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但加了“老”字,就好像是一下子上了年紀,離死不遠。所以彭城街就是彭城街,它不老,也從不服老。

老街以瓷聞名,甚至瓷的名氣還要大過孕育它的老街。“南有景德鎮(zhèn),北有磁州窯”這磁州窯便是從彭城走出來的名人。一千多年前的宋,就是為了燒制最好的官窯,而選擇了這片礦產豐富的土地作為窯址,從這里開始,磁州窯一天天壯大,直至名滿天下。而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因為陶瓷業(yè)在北方的日益衰落以及環(huán)境問題的亟待解決,磁州窯漸漸衰敗,老街便也跟著偃旗息鼓了。還尚未有一個人能一生只專注一件事的,可彭城老街卻確鑿地做了一千多年的瓷,生而為瓷,瓷亡街衰,這怕是天下倔強之最,這怕是天下專心之最。

直到如今,沿街而走,用手輕輕撫摸那一排一排的籠盔墻,順著它的紋路貼耳上去,靜聽,也能析出時光的嘆息。

“古彭城,繁華坊,樓臺高,鳥兒找......”

小女孩口中的調調又換了一首,冰糖葫蘆吃了一半,她拉著老人的手站在那片碎瓦礫上,懵懂的眼里看不見情緒。老人褶皺的大手包裹著女孩稚嫩的小手,看看腳下的這片廢墟,再看看遠處拔地而起的彭城新街,混濁的眼睛里似有晶瑩的水珠涌動,轉而又低頭看了看正在嚼著糖葫蘆的女孩,水珠蒸發(fā),化為泡影。

“這一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百感交集,嗓子里似有濃痰卡著,眼圈紅了一半,另一半,她高興,因為孫女有高樓住,不用像她從前那樣受苦。

北方老街歷來地道,十里八街,不論距離多遠,只要是共同生活在這片區(qū)域的就都是鄰居。老街的人還愛扎堆兒,這堆兒圍一圈下棋,那堆兒圍一圈打牌,還有幾堆兒搬個馬扎兒,挪張?zhí)梢蝺海烷_始擺龍門陣,從南到北,從明兒到黑兒。

舊時老街的街坊鄰居,那都是親戚。彭城街就完美承襲了老街的這個優(yōu)點,老一代的人即使到現在也能叫上來三條巷子外人的名字。窮是真的窮,有時幾個巷子共用一個水龍頭,天熱了,男人就光上膀子,女人就穿一個大背心,人人都窮,就沒人叫苦。日子就這樣溫吞的過,沒有人會想過有什么變化,總覺得無論風吹雨打,日子就這樣定了型了。

誰也不會想到的,最終有一天,這里還是得變成歷史的塵埃。

2009年,舊城改造的號角吹響了,人們?yōu)榱隧憫叭甏笞儤印钡奶栒?,開始了漫長的拆遷工作,首當其沖的便是這老街。一時間,街里的原住民莫名其妙的就離開了自己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地方,老街像是突然加快了新陳代謝的速度,一座座磚瓦房被推翻,一條條石板路被掀起,一個個老窯被炸開,轉而換上了金碧輝煌的水泥房,鋪上了昂貴的瀝青路,建起了一家家的咖啡館。

路上便再也沒有了光著膀子的野人,處處是西裝革履的精英。

再也沒有扎堆看棋的人,只車水馬龍就已經足夠壓得老街喘不過氣了。

于是所有的都變了,原來,那個永遠都不會老的老街,已經蒼老到這個地步。

“一張褪色的照片,好像帶給我一點點懷念,巷尾老爺爺賣的熱湯面,味道彌漫過伯伯的后院......”之后,小女孩哼唱幾句《老街》,流行歌。

她和老人已經從瓦礫堆下來,站在那刻有“彭城”二字的巨大仿古牌坊下,小女孩顯得很興奮,她把吃完了的冰糖葫蘆的簽子隨手一扔,拿出來手機興奮地拍來拍去,眼睛里寫滿了喜悅。老人無奈搖搖頭,彎下了那本來就已經挺不直的腰,撿起了簽子,“最起碼這原來也是你的家嘛,怎么隨手扔垃圾,真淘氣。”

“這修的好看嗎?”老人默默自語。

“好看啊,奶奶,這里原來是你的家,現在也是我們的家嘛,只不過,稍微裝修了一下嘛?!迸赃叺男∨⒉遄?,拿著手機上拍好的照片給老人看。

“你不明白,它原來有多好。”

“可我明白,它現在有多好。”

童言無忌。

祖孫二人背影成寫意,還有無數的車輛從這巨大的牌坊下穿過,似穿越時空。

當下老街面臨的現狀無外乎兩種,有的老街阻礙了城市化的進程,只能面臨被拆除的命運,而有的老街卻是政府希望保護起來的,但又不得不進行改造翻修,最后雖然換了模樣,卻不至于尸骨無存。

彭城就是屬于這第二種。

其實人們都更愿相信那個小女孩的話,這里只是外形發(fā)生了變化,但骨子里仍然流淌著老街的血液。走在街上,深吸一口氣,仍能嗅到那從一千多年前的宋飄來的泥土的芳香。

其實挺好,老街走出半生,一步千歲,歸來仍是少年。

年歲總是這樣慢慢的延伸,一點一點地錯開來。

年輕人長大了,于是從老街里默默地走出來,不帶任何聲響。所以啊,盡管大多數人都意識到老街的珍貴,卻依舊阻止不了它的消失。漸漸的,這里便不再是一條適合長相守的街道,她每天迎接的人千千萬萬,揮一揮衣袖留下的是社交平臺上精修的一張張網紅照片,和脫落得斑駁的土墻與水道里厚厚的青苔,就連土磚里的縫隙埃塵,都在無聲的訴說著人們一次又一次的來了又離。

在中國一次次昂首闊步的現代化建設和城鎮(zhèn)化運動中,條條老街被拆遷的推土機臂膀逐漸滲透。那些老人們坐在門前,張望著不遠處的高樓,聽著百米外汽車駛過的一陣陣蕩起的尾氣,心里想著著下次拆遷是不是也該輪到自家的房子了……

還會遠嗎?

那些富有地方生活氣息的景色漸漸止步于記憶,門樓、古廟、屋檐、老楊樹的枝杈……晴耕雨讀、聚族而居逐漸遠離了,村民們紛紛住進了整整齊齊的小區(qū),或散居各地,中國的村鎮(zhèn)、縣城在奔小康的號召聲中,開始被改造成統一整齊的外表。

再也讀不到傳世的檄文,只剩下門廊上龍飛鳳舞的楹聯;再也找不見慷慨的遺恨,只剩下街口的幾方石座;再也不去期待歷史的震顫,只有凜然安坐著、沉默不語的、正在消失的一條條老街。

可人們卻偏偏在這時候,緬懷起老街的好來。當他們日夜駕駛汽車,裝修寓所,為了家裝的風格而焦頭爛額時。他們經歷過老街,又奔向城市,在大日子里懷念小日子的滋味,兩相對照,一聲嘆息。是的,就像咖啡永遠取代不了茶。所謂同化,在意識形態(tài)外表上完全可能,但在骨子里,天性里的,卻不可能,這種道理,一些民族一直很清醒,而一些民族,卻是在付出了漫長的、連皮帶骨的代價后,才明白過來。

雖然,拆還是不拆,孰是孰非,至今卻仍也沒有一個判斷的標準。

于是就只能做一個在老街里偷故事的人,聽房檐下獨坐的老爺爺講故事,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于是就只能做一個在老街里品人生的人,聽老街這一把破二胡,用兩根幽怨,一把惆悵,悲涼嗓音,讓每一個身處春天的人如沐風雪。

于是,老街也終于成為故事里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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