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有墳墓的寺院

懷念開著寂寞之花的有墳墓的寺院。

住在市外，當太陽掛在井架的梁上時，我就潛進寺后的墓場，像變成了僧人似的，在一座座石墳間的小夾道上，來回地徘徊著。

寺里沒有和尚，只有看寺的老人，拿著掃帚，清閑地掃著雞啄爛了的白梅落花。

有墳墓寺院的可懷念之處，是寺后的墓場，那里有一種沁人的寂靜，簡直是一首素樸、感傷的詩。在那大理石或花崗石的墓碑上，鐫刻著已逝者的長長的漢文戒名，有的石墓還生長了青苔，顯得古色古香，使人不禁聯(lián)想起可歌可泣的歷史興衰。

活著時，很多都是陌生甚至是不同時代的人，可是在瞑目之后，卻聚集到這個小小的墓場里來了，都同樣地被梅花的殘瓣落滿了墓石，都同樣地聽著看寺人敲打的鐘磬之音，沒有喜悅，沒有悲哀，更無猜疑和妒忌，都安靜地浴著陽光，墓場真是不可思議的地方。

在墓碑的前面，放置著石盆，清澄的水，映著蒼穹之云，當寒風蕭蕭地從枯枝間漏下來飄過水面時，那漪漣的水紋，把云塊給搓碎了，那插在小盆里的花草之影，也微微顫動，凝在花草上的水滴，像珍珠似的墜入盆里，這水滴是不是謁墓人的眼淚? 誰知道呢，這水滴是晶瑩的。

在有墳墓的寺院的正堂的屋脊上，有無數(shù)羽麻雀浴著冬陽，那喧鬧之音，劃破了墓場的午后的靜寂。如果在寺外的原野里，響起汽槍聲，那麻雀就似撒黑芝麻似的，飛向清澄的空中。當羽翼振搏之聲消失了的時候，墓場就顯得更為寂寥、單調(diào)，使徘徊于墓道上的自己，感到可恐的靜寂；簡直要把溫暖的太陽，疑是清涼的月亮了。

去年冬天，在伊豆半島的一個溫泉鄉(xiāng)的民間宿舍里住了幾天。這個宿舍的前窗，面對著碧清的海原，后窗可以望到一座有墳墓的寺院。寺院的墓場的后面，即是漸漸升高的枯黃色的冬天的小山坡。到了黃昏，從海面上彌漫起霧般的夜幕，而后山的溫泉的蒸汽，也漸漸地沉向山腳，越過墓場，垂掛在后窗上了。這時，我獨自盤著膝兀坐著，心里感到似有鬼魅般的陰影，從后窗里鉆了進來，使我感到一種令人膽寒的意味。

這座寺院的看廟人，是個風流的老人，每當夜間，常常有一種激厲、荒涼而又凄婉的聲音，從老人的屋里飄了過來，這是老人唯一的愛好“尺八”簫的音曲呵！“尺八”簫發(fā)出的怨絕愁絕的哀調(diào)，能勾起鄉(xiāng)愁，使人不自主地落下淚來。這淚是溫馨的，容我妄喻吧，它宛如有罪的孩子，伏在慈母的懷里懺悔時落下的淚珠。

常常在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聽到后窗那邊墓場里凄凄的禽聲，心不能耐時，就披衣推開后窗的木板，滿眼白霜，映著明月，墓碑都染得晶晶透亮，只有正堂的濃影，落在霜上，黑白相映，顯示出一種單調(diào)的美。而遠處丘陵下盛開的梅花，像白霧似的，低低地籠罩著地面，花香雜著海的氣息，彌漫在夜空之中。

心里留下了溫泉鄉(xiāng)有墳墓寺院的記憶，這使我對有墳墓寺院的懷念之情，也更加深切了。

在有墳墓的寺院里，往往可以看到許多地藏的石像，它們不是穿著整齊的袈裟，站在地藏堂的佛龕內(nèi)，而是被放置在墓場的墻隅或寺內(nèi)的小道旁。這些石地藏是用稚拙的雕法雕出來的。但它們的微胖而又圓形的頭陀像，卻令人喜愛。盡管它們?nèi)砹粝铝巳諘瘛L吹、雨打的痕跡，但它們臉上的粗粗笑紋，卻不減滅。還有的地藏，披著施主舍予的紅色坎肩或披風，但已褪色，有的已成襤褸，甚至有的還帶有鳥糞的痕跡，但它們并不因此煩惱，仍然笑呵呵地泰然自若。

看到這些地藏雕像，我就聯(lián)想起在某一劇場看到的坪內(nèi)逍遙所作的《阿夏瘋狂》的舞蹈劇。這是取材于江戶時代兩個作者所寫的同一題材的兩篇作品。

這些作品描寫但馬屋旅館的小姐阿夏，同該旅館伙計清十郎相愛，打算私奔時被捕，清十郎并被懷疑偷竊金錢而受到極刑，阿夏發(fā)瘋了，投入尼庵，為清十郎超度。我看到的舞劇的一個場景，是阿夏在一座地藏佛前狂舞。但地藏卻不言不語地微笑著，地藏為什么不能給阿夏以熱忱的安慰呢？這微笑是針砭世間的不平與無情的冷笑嗎？

現(xiàn)在是住在離有墳墓寺院很遠的市內(nèi)僻巷里，每天倦于市井聲和機械的噪音的身子，在憑窗默坐，或在夢境中，常覺得自己還徘徊于有墳墓的寺院里，看碑石、水盆、井架，以及微笑的地藏石像，甚至還默默地記起那塊石板留有我的足跡，那條墓道我徘徊了幾多回。當心里感到不快時，想起這些，無異是一劑鎮(zhèn)痛安神的良藥。

我是懷念有墳墓的寺院的，那里常開著寂寞的花，初春時，它洋溢著比酒還醇芬的香氣。

有墳墓的寺院是寂寞的，寺后的墓場則更加寂寞，座座墳墓都無語地排列在松樹下。

*本文選自《張香山記史憶人》，曾發(fā)表于1935 年2 月7 日《申報?自由談》。

張香山（1914—2009），浙江寧波人。曾就讀于天津中日學院、日本東京高等師范。從青年時代起，就接受進步思想，積極追求真理，參加革命活動。新中國成立后，長期從事國際活動，特別是日本問題研究和對日工作，是中國著名的日本問題專家。

新中國成立后，他歷任王稼祥同志政治秘書，中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秘書長、副部長、顧問，中國亞非團結委員會副主席，中日友好協(xié)會副會長，外交部顧問，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局長，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中日友好21世紀委員會中方首席委員，中國國際交流協(xié)會副會長，第五至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

張香山記史憶人

作者：張香山

世界知識出版社

2019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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