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學(xué)教授的震后牽掛,“那些活著和逝去的人們,永遠在我心底”

愛,有很多種,但都那么摧動心腸。

編者按:這是春風(fēng)助學(xué)行動發(fā)起人、湖南大學(xué)副教授蔣海松博士的一篇回憶文章,講述了他與一個村莊的情緣——他的走進,走出,以及無盡的哀傷與牽掛。那個大難不死而后被煤氣奪走生命的、愛文學(xué)的孤兒,那個在熱鬧的婚宴中在點菜單的背面寫下遇難師生名字的陳老爹,那兩個用野花和狗尾草扎成花束送別作者的女孩,都是那么揪人心弦。蔣海松說,“那片土地,那些孩子,那些活著和逝去的人們,卻永遠在我心底?!?/p>

撰文| 蔣海松

編輯| 李致一

來源|法政人文讀書

2014年,那日,我的婚禮樸素舉行,賓朋相賀,其中最特別的是一位年過六旬的鄭老爹。

他從北川羌族自治縣陳家壩的大山出發(fā),經(jīng)江油,到綿陽,轉(zhuǎn)成都,再坐通宵夜車,一路輾轉(zhuǎn)到長沙,給我祝福。

鄭老爹到長沙一下車就來幫我分喜糖,愿這份喜悅永在。

對遠方朋友,我近乎全部刻意遮蔽了消息。歲末太忙,我不愿驚擾朋友牽記。

但我未敢瞞他。這位老爹當(dāng)年跟我有約定。每年他電話都會說,“成家時,一定要跟我說一聲?!?/p>

老爹還是來了,一個人,風(fēng)塵仆仆。

我們本不認識。

“一定要把陳家壩的‘人種’帶出去”

2008年5月12日。我在重慶,西政圖書館,突然房屋晃動。

震后陳家壩。

那一刻,在遙遠的北川正是人間煉獄??h城被兩座大山包餃子,全城毀滅,慘狀超過了震中汶川。鄭老爹他們所在的陳家壩鄉(xiāng),緊挨北川縣城,全鄉(xiāng)二十個村,18個被夷為平地。

媒體標題都是“煉獄陳家壩”,至今還能找到一篇陳家壩報道,開頭說“當(dāng)一座山把一座村莊壓在身下”。

我當(dāng)時在重慶華巖寺做義工。在方丈道堅法師帶領(lǐng)下,華巖寺賑災(zāi)隊成為最早到達核心震區(qū)的民間隊伍之一。5月16日,震后第四日,我拋開文宣工作,央求法師委任我去了前方,押送糧食和棉被前往震區(qū)平武。有幸送到的糧食是不少幸存者吃到的第一頓飯。路上經(jīng)過一個分叉口,司機說,“那邊是陳家壩,都是大山壓著一個個村莊。那里更慘,但是我們進不去。”

我第一次聽說了陳家壩這個地名。

然后暑假到來,我干脆自己拉了支隊伍,向那夜沒能進入的陳家壩進發(fā)。當(dāng)?shù)貛熒加兴纻?,學(xué)生或四散,或滯留,我們把一些學(xué)生匯聚起來,幫著教點什么。據(jù)唐山地震賑災(zāi)經(jīng)驗,聽到孩子們重新響起朗朗書聲,心就安定了。

2008年5月16日,蔣海松(穿紅色馬甲)在綿陽平武。

中學(xué)主體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綿陽,當(dāng)?shù)赜梢幻觊L的語文老師鄭金成老師留守。他一雙大手,穿過廢墟,緊緊相握。

空了閑聊,得知地震當(dāng)天,陳家壩斷電、斷水、通信全部中斷,與世隔絕的孤島。沒有援軍,沒有信息,必須派人外出報信求生。55歲的鄭老師與一個年輕人請纓出征。黑暗中的死亡之旅上,廢墟余震,滾石滑坡,萬丈深淵……

他們手腳并用,連滾帶爬,一路不斷遇到滑坡滾石擊中正在逃生的車輛或行人。他們僥幸活著爬到了相鄰的江油市,送出信息,搬回陳家壩第一箱藥品和水。后來這被寫入一本叫《燭淚如歌》的紀實文學(xué)中,標題叫《鄭金成冒死闖出陳家壩,江油搬兵,沒有人記得他是個功臣》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5e185f0100cmw6.html

還有陳家壩中學(xué)女校長劉應(yīng)瓊。地震讓她一夜之間失去了6位親人……但這位堅強的女老師挺住了。被困幾天之后,她帶領(lǐng)幸存的上百學(xué)生近乎奇跡地從死亡之鄉(xiāng)中完成了千里大逃離。我見到她時,她一只眼睛還包著紗布,對我說,“當(dāng)時人們對我說,你們一定要堅持活下去,一定要把陳家壩的‘人種’帶出去。”人種,這個不雅的詞,我只在電影《2012》中談到人類滅絕之際聽過。

我不再叫他鄭老師,而是“老爹”

短暫的支教結(jié)束之后,我一直想念這些堅強的人們,應(yīng)該再做點什么,于是發(fā)起了“春風(fēng)助學(xué)”的那個項目。我搜集發(fā)布困難孩子信息,呼吁推薦給合適的愛心人士結(jié)對資助。我頻繁逃離就讀的西政,前后有近十次回到北川,去現(xiàn)場調(diào)查核實,或去發(fā)放善款,或去探望孩子們,博士論文一些章節(jié)也完成于帳篷里。

鄭老師以蒼老之軀帶著我們爬山涉水,穿梭帳篷,問孤濟貧。誰家是孤兒,誰家是單親,誰家是傷殘……他對孩子們了如指掌。樸素的守望相助。

2017年11月3日,與鄭老爹獲邀至汶川地震紀念館舉行春風(fēng)助學(xué)展品專項捐贈儀式。

我不再叫他鄭老師,而是“老爹”。一叫到如今。親人的感覺。

老爹在自家煮飯給我們吃,燒水給我們洗臉洗腳,叫我們一一起床。我們借住的是幼兒園板房,白天上課,晚上住人。

每天早上,他抱著一大堆被子蹣跚而行。我默默看著他,想起朱自清《父親》一文描述的,偏胖的父親蹣跚著爬欄桿去給他買橘子的那個背影。

永不忘懷,2013年,跟陳家壩最后的一次告別。

走的那天,因為孩子太多,等我忙完,村莊早沒有車到縣城。劉校長委托老爹在村里租了一輛面包車,連夜送我們到綿陽城。

我以為是揮手相別,連告別的表情都準備好了。

老爹卻一屁股坐在車上,不下去了。

他說,“海松,讓我代表陳家壩孩子們送你一程,送到綿陽?!?/p>

我堅持不肯讓他送。說,老爹,你年齡大,山路夜行又危險。何況,你送我千里,也還是要分別的。

他執(zhí)意要送,說,那就送了千里,再分別吧。

還說,讓我也再看看那條路吧。

5●12地震當(dāng)夜,他就是村里第一個從這條路爬出去報信的,確實有他太多的記憶。

我無法推辭,黑暗中一起上路。顛簸半夜,終到綿陽,老爹卻要連夜再回村。我說,住一晚,連夜奔波太危險。他們都說,“不了,城里住不慣”。

蔣海松在北川。

午夜時分,我含淚目送那車消失在夜幕中。

我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凌晨四五點左右返回村里。半路上因為實在太困,司機差點出事,休息了一會,再趕夜路。如同5●12逃生的那一個夜晚,他通宵在那條路上摸索。

我仰望那片遙遠的山脈,覺得實在欠那片土地太多。

我很快畢業(yè),離開重慶,回到湖南,成了一個被體制蹂躪的青年教師,難以分身。北川那幾百名孩子,大多已結(jié)對成功,雙方之間成功互動,我日益淡出。只是對一些最特別的孩子,保持著追蹤和后續(xù)。

那片土地,總是美麗與傷痛交集

但老爹的工作一直在持續(xù)。

這次他來長沙上車之前,神秘地說,我給你帶了一個禮物,看郵箱。

北川孩子祝福視頻截圖。

是一段視頻。我下載點開,潸然淚下。

視頻里是一些北川孩子,樸素地合掌低首,聲聲叫著“松子哥哥,新婚快樂”。

五六年后,孩子們都已經(jīng)長大。其中每一個,都是一段故事。

小源源,爸爸媽媽雙雙遇難,自己犯上脊柱疾病。我?guī)退扑]給法博朋友揚揚姐。揚揚姐極有愛心,多次前往看望孩子,將其接到北京治療,在法博上發(fā)起專項捐助。

左一,小亞平。

小平平,哥哥與媽媽遇難。我們一起朗誦詩歌。他有一個文學(xué)夢。可孩子命運太過多舛,父親和奶奶竟然在熬過地震后的幾年,不幸因車禍去世,活生生在地震后成為新的孤兒。我看見他的笑臉,這是怎樣堅強的孩子啊,那苦難中的文學(xué)夢,都還在嗎?

(淚補:最哀傷的是,后來小亞平自己也逝去了。我此生所親見最多舛的命運。那個寒假,在即將開學(xué)的前兩天,他一個人在家,煤氣中毒身亡。作為一個孤兒,這似乎是他的宿命。在北川綿延的大山里,我們?yōu)樗⒘艘粔K墓碑,留下此世的紀念。我刻下碑文,卻刻不下這無盡的哀傷。在《十六歲的墓碑》中,我寫道:“生命的價值不在于時間長短,而在于抗?fàn)幟\的力度。母親與胞兄罹難地震之中,祖母隨父親恨別一周之內(nèi),你孑然一身,運蹇多病,也在春節(jié)煙火中惜別十六歲的苦難青春,但你的勤學(xué)與善良感動了無數(shù)心靈,你的堅強與夢想永存人間。小亞平安息?!币欢卧挘铱蘖税胍?。安息吧,亞平)

小瑤瑤,也是孤兒。我推薦給了珂姐的親姐姐艷姐,后來又結(jié)緣了浙江的王曉大哥。他們常常把瑤瑤、源源他們等一道接到浙江,溫馨之旅。

另一位小苗苗,媽媽與弟弟遇難,她因此改名余苗。之后幾年,父親卻又在打工中受傷癱瘓,爺爺也是殘疾……

其中每一個故事都讓我難以下筆,那片溫情的土地,命運何以總是如魔咒般纏繞……

婚禮前一晚還收到了新的視頻。來自北川著名志愿者肖淋。他拍了視頻,出山,走到江油城,才有裝備將視頻導(dǎo)出,再上網(wǎng)傳來。視頻中,他和小紅小蓉等北川孩子,特意穿上羌族民族服裝,手持羌繡,用羌語為我祝福。

我只是志愿者過客,肖淋卻留在北川扎了根。畢業(yè)后留在陳家壩正式工作,從村支書到副鎮(zhèn)長,成了國字號的“最美村官”。還有作家以他為素材出版了一本書,叫做《羌山尋夢記》。

2014年的小蓉。

視頻中間的小紅和小蓉是一對姐妹。紅是姐姐,很懂事。小蓉那時大概只有五六歲,小小孩。支教撤離前,她與另一個孩子小玲提來了一些茄子和玉米,還在路邊采了一些野花和狗尾草扎成花束給我。在災(zāi)區(qū),那是一個小孩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

走的那天早上,她與小玲一早起床,連續(xù)來帳篷看了三次,怕我們就那樣悄悄走了。每次見我們還沒起床,不忍叫醒,又安慰自己說,哥哥姐姐們還沒走,便又回去等。第四次,我們終于起來,要走了。

小玲一直用雙手拽著我的胳膊,她怕我們就那樣走了。離別的時候終于來了,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小玲他們在后面揮著手,追著我們的汽車,一路跑,我拿著相機,一路拍,一路噙著眼淚。

車子開到村口,突然一個叔叔站在路中間,執(zhí)意攔下車,把車窗搖開,抱起一個孩子,把孩子的手從車窗里伸進來,跟我們握手。我不敢久握,害怕沒法離開。那位叔叔放下孩子,從車窗里塞進一包當(dāng)?shù)氐?a href='/hetao/' target=_blank>核桃。我狠心跟司機說,走!

回頭,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那個孩子也叫小玲,在地震中失去了母親。

小紅和小蓉我2017年卻是見過的。我去成都開會,會期緊張,沒法去到北川,他們聞訊,干脆從北川跑到成都來看我,帶了一大包核桃。兩姐妹輪流遠道提來。見到她的時候,我都傻眼了。小蓉當(dāng)年只是一個小小孩,最多只及我的腰,六年后,她也只有十二歲,但竟然躥到我一般高了,成了一個美麗的羌族姑娘。時光,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設(shè)計師。

2017年的小蓉(左)小紅(右)。

婚禮禮成,便在宴會上播放這段北川孩子的祝福視頻。我的新娘在一邊換敬酒服,我躲在宴會廳的門后,聽里面那聲聲羌語的祝福。那是婚禮上的第二度落淚。

第一次,是給我的新娘那段“愛之藝術(shù)”的告別。

第二次,便是這了。

“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愛,有很多種,但都那么摧動心腸。

但那片土地,總是美麗與傷痛交集。

這些名字他全部記在心里

婚禮結(jié)束,老爹告別返鄉(xiāng),我去送別。婚禮太忙碌,連老爹一下車都未及休息,馬上幫我分發(fā)婚宴喜糖?;槎Y結(jié)束后,終于有了暢談的時間。話題不外于災(zāi)后復(fù)建,孩子成長,大多是喜訊。

但最后他談到了當(dāng)?shù)丶议L的一個心愿。家長們想為地震中遇難學(xué)生立碑紀念,但事涉W穩(wěn),有關(guān)部門不愿涉風(fēng)險,所以立碑的經(jīng)費仍然懸著。

我心頭一震。

一直覺得,中國式賑災(zāi),對生者幫助確實不算少,但對死者的守望確實不多。而最苦難的猶太人在耶路撒冷有一面“哭墻”,寫滿亡者的名字,不管身在何方,都會向哭墻祭拜,給予永久的哀思。

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電影結(jié)尾一幕,就是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用手指著地震紀念墻上一個個名字,王菲《心經(jīng)》那空靈的聲音同時悠悠想起。

我當(dāng)年就想為陳家壩編一本畫冊,名字都取好了,叫《重拾歡顏》。前一半是所有逝去孩子的照片哀思,后一半是重建新生后的笑顏。我曾經(jīng)搜集了大量的照片和文章,但也因為各種壓力,如艾大藝術(shù)家在災(zāi)區(qū)調(diào)查遇難孩子數(shù)量惹的風(fēng)波等,自己也無暇分身,終于只是一個未了的心愿。

立碑的事費用并不大,此事我想與熱心的朋友呼吁一下,大家眾籌,很快即可完成。等明年清明節(jié)即可樹碑,愿那些孩子安息。

因愛結(jié)緣,向死而生。沒想到,當(dāng)年相見,此番離別,還都是談到了死亡。

死,不知為何物,卻讓人最安寧深思,最恒久守望。

在人聲鼎沸的餐廳,老爹取下一張點菜單,在背面一一寫下陳家壩中學(xué)遇難的師生的名字。那么多人,那么多年了,這些名字他全部記在心里,這是一種怎樣的哀痛啊……

相擁而別,老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長沙火車站熙攘的客流中。

但那些故事,那片土地,那些孩子,那些活著和逝去的人們,卻永遠在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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