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橋話畫:崔白《雙喜圖》背后的一樁北宋宮廷丑聞

《雙喜圖》,北宋,崔白,絹本設色,縱193.7厘米、橫103.4厘米。

名畫鑒賞

秋天可以像《寫生蛺蝶圖》中那般明麗端艷,也可以像這幅《雙喜圖》這么充滿著寒風肅殺之氣?!峨p喜圖》是北宋著名的花鳥畫家崔白一幅存世的代表畫作,高193.7厘米,寬103.4厘米,野外一隅,古木錯雜,霜葉飄零,枯草摧折,兩只山鵲噪動飛鳴于枯木荊棘之巔,讓人覺得它們的叫聲似有閃電般的效果,將這秋天的蕭瑟與寂靜劃破,坡下的野兔也被驚到,倏然引首回顧,聳耳翕吻鼓目瞪著樹上的山鵲,這就更加增添了雙鵲躁動不安的情緒,就連周圍的草葉好像也在瑟瑟發(fā)抖了。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還是將要發(fā)生什么?為什么有種說不清的緊張充斥在整幅畫面?畫家對這些并沒有交代,而是留給了觀畫者充分的想象空間。雖然名為“雙喜”,但除了有兩只飛鳴的喜鵲,看不到喜從何來的痕跡。畫面上,竹樹搖撼,山草皆靡,風勢甚烈,一派秋風肅殺的蕭條景象。原來雙鵲是因為風霜的來臨,未能營巢,無處棲身而感到煩躁憂慮。畫家就是這樣的把自然具體之景和鳥鵲的特定之情有機結合在一起,抓住了秋兔雙鵲高下對峙、渾然一體的瞬間之景,創(chuàng)造出生動感人的藝術形象。三者動態(tài)與呼應的關系,恰好構成了似有S型的律動感,還有樹木的枝葉、竹草均受風而有傾俯之姿,更增添了活潑生動的聲勢與神韻。崔白是開始發(fā)揮寫生精神的畫家,靠超越前人的觀察研究及描繪能力,探索花木鳥獸的“生氣”,擺脫花鳥屬裝飾圖案的傳統(tǒng),開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方向。

崔白《雙喜圖》

《雙喜圖》場景蕭瑟寒凝,卻是自然界尋常生命景象的再現(xiàn),體現(xiàn)出畫家對生活觀察的細致,令觀者回味無窮。畫的主調蕭瑟蒼涼,儼然是借三個生物,講一段人間生命驚懼的故事。在繪畫手法上卻頗具新意:工、寫結合,枝葉雙勾,甚至連細草也雙勾,但禽與兔則勾、點、染結合,褐兔皮毛以筆尖簇點,層層積染,而禽鳥的羽毛則填染白粉,皮毛的質感強烈。土坡以干筆淡墨粗勾幾筆,然后略加皴擦,只在局部加以密集的皴筆,卻也將秋天曠野的落寞突現(xiàn)出來。飛鳥與褐兔的上下呼應,將疾風中零亂的一切涵容,而樹身、枝干的勾、皴、擦、染,老練而雄健,顯現(xiàn)其借鑒于山水畫,技術已經(jīng)非常之成熟。崔白畫花鳥必先“作圈線”,然后填以眾彩,所謂“多用古法”。故其骨法奇古,筆具天機,全圖有飛動之美。這幅畫對雙鵲和野兔的描寫是極其工細的,野兔豐富的形體,踞坐縮腿、轉頸翹首、垂耳放目之態(tài)和雙禽居高臨下、驚惶飛動的神態(tài)都捕捉得尤為真切。而對枯木、衰草和山坡則用半工半寫或完全寫意的用筆,表現(xiàn)了他在用筆上的疏放和靈活性。

這是一幅情景交融的佳作。可見宋人的寫實并非只是簡單地寫形、求真,而是通過對形的細微刻畫以營造出一種特定的意境。中國畫的寫實,從一開始就兼顧形、神,追求意境。離開了形,何以言神?即使自言“不求形似”者,其實也只是筆墨精煉,形象簡括而已,并非超脫形外。

畫趣拾珍

崔白《雙喜圖》局部

這幅畫最初名為《宋人雙喜圖》,后在樹枝中發(fā)現(xiàn)題字“嘉祐辛丑年(1061年)崔白筆”,才歸為崔白作品。又有人仔細觀察,兩飛鳥尾部羽毛長而飄逸,似乎不象是喜鵲,倒接近于“綬帶”鳥。于是現(xiàn)在也有稱此圖為《禽兔圖》的。此圖經(jīng)《石渠寶笈》著錄,鈐有“緝熙殿寶”、“晉國奎章”、“性命同珍依子孫永寶玩”、“司印(半印)”、“晉府書畫之印”、“敬德堂圖書印”、“清和珍玩等收藏印” ,現(xiàn)在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zhèn)館之寶。

說到北宋宮廷的花鳥畫,前期的主導風格是以黃筌、黃居窠父子二人為代表的“黃家富貴”一路。黃居窠的《山鷓棘雀圖》是他的名作,他們畫作的特點之一是對物象描繪極為細致,達到了逼真效果的刻畫,畫作先用淡墨勾以輪廓,然后反復渲染,最后再罩以重彩。而相形之下,崔白的畫法要輕松一些,如畫史中所說“體制清贍,作用疏通”,指的是崔白的花鳥畫比較淡雅而且善于通變,與宮廷繪畫中墨守成規(guī)、筆墨工致、千篇一律的面貌要好了許多。我們看《雙喜圖》便會有感覺,畫家在處理不同事物、同一對象的不同局部時,線條有著粗細柔勁、濃淡干濕的豐富變化,《寒雀圖》也是崔白一件傳世的名作,此畫在畫法上更為疏放,9只麻雀各富動靜之態(tài),散落樹間,除了鳥的嘴與尾翎用線勾出輪廓外,其他部位直接用筆來表現(xiàn)結構與羽毛,頭與背用墨較重,而腹部的軟毛則用疏松輕淡的筆調畫出,再用淺墨淡赭略加暈染,質感的對比便躍然紙上了。?

崔白《雙喜圖》局部

崔白特別喜歡畫大畫,以《雙喜圖》尺幅的大小可以想見此畫的氣魄,這與畫史中記載的崔白性情疏闊倒也一致。崔白還特別擅長把握畫面的整體氣氛,不論是《雙喜圖》還是《寒雀圖》,同樣都在一種統(tǒng)一和諧的畫面氛圍中又含有無數(shù)豐富細膩的變化,讓人可以在畫卷中玩味許久時間,并且會不斷有新的東西發(fā)現(xiàn),感到無比意趣。崔白這種風格的花鳥畫對北宋宮廷花鳥畫產(chǎn)生了影響,據(jù)說是震動了當時的畫壇,從畫院中人到院外的文人士大夫畫家,從者甚多,打破了宮廷畫院花鳥畫“黃家富貴”風格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深入寫生、寫實的這種趨勢到了后來的宋徽宗趙佶那里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崔白早年貧窮清寒,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有很多人都為他的不得賞識打抱不平。像米芾在他的《畫史》中說,在嘉祐年間(1056—1063年)公卿貴族們的收藏一味求古,多是閻立本、韓滉一類畫家的贗品,而對于像崔白這么優(yōu)秀的當代畫家的畫作,他們卻熟視無睹,米芾感嘆道:“華堂之上,清晨發(fā)群驢子嘶咬,是何所象!”將盲目收藏者的趨之若鶩說得入木三分。

崔白《雙喜圖》局部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相國寺因為遭雨災被部分破壞,崔白參加了這次的壁畫重繪,工程大約在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結束,而崔白也是在這次工程后被召入宮廷畫院。崔白進入畫院后已經(jīng)是60多歲的老人了,但他很受宋神宗的賞識,因為他是個性格疏闊的人,為了不被打擾,使他能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畫作,宋神宗最后特批如果沒有御旨任何人都不能安排崔白作畫。崔白有皇家罩著得以潛心研畫,他的花鳥畫開創(chuàng)了淡雅而善于變通的新格局,既承襲“黃家富貴”的精微細膩、纖毫畢現(xiàn),又極有生命的動感和質感。崔白對于鳥的情有獨鐘、體悟觀照躍然紙上。崔白于蒼茫天地間觀看枝間鳥兒的嬉戲,心隨意到,成竹于胸,一桿枝之間,布局、構圖、著色達到這種地步,畫得這樣的完美無缺,難怪黃庭堅看到崔白的《風竹鷓鴣圖》后不禁題道:“風枝調調,鷓鴣休休,遷枝未安,何有于巢”,引得人間多少風流雅士注目仰望。徐悲鴻說“畫中最美之品為花鳥”,又說它是“世界藝術園地里,一株特別甜美的果樹”。無疑,崔白為最美之品的花鳥畫做出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貢獻。

文人畫自北宋出現(xiàn),極富于人性自覺,將壓抑的感情籍于筆墨之中,通過藝術形象引起觀賞者的共鳴,《雙喜圖》亦可歸入文人畫這一范疇,這一幅傳世名畫究竟喻涵著什么樣的深意呢?讓我們將《雙喜圖》置身于嘉祐六年揣度一下吧。崔白當時已經(jīng)進入畫院成為宮廷畫師,是成名的花鳥畫家。而這一年北宋宮廷爆發(fā)了一樁丑聞,震驚了朝野,甚至引發(fā)了包括司馬光在內的大臣們的辯論。其緣由在于汴京皇宮嚴禁宮門夜開,而仁宗長女??倒饕惯到T而入,伴隨著公主私生活的流言蜚語迅速流傳開來,而后公主被褫(音同:尺)奪封號。

崔白《雙喜圖》局部

故事的緣起從明道二年(1033年)章獻劉太后去世,仁宗悲傷過度,而身邊的侍臣告訴他,劉太后的侍女李宸妃才是他生母。仁宗知道身世后為了彌補自己對生母的愧疚之情,一再擢升舅舅李用和的官位,仍感到過意不去,將長女??倒髻n婚與李用和之子李瑋,豈料這一舉措導致了日后的家庭悲劇。

仁宗子嗣頗為艱難,兒子一個都沒有存活,十三個女兒長大成人的只有四個,福康公主生于1038年,其時仁宗已經(jīng)將近三十,所以對這個長女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北宋冊封公主初以美名封之,再以封國封之,“?!?、“康”代表著皇帝對長女福慧健康的祝福。據(jù)史料記載,??倒魇莻€聰慧過人、性情高傲的姑娘,對父親十分孝順,仁宗生病時曾經(jīng)日夜服侍在父親身邊,并且赤足散發(fā)向天禱告,愿以身代替父親。?

崔白《雙喜圖》局部

嘉祐二年(1057年),仁宗為二十歲的??倒髋e行了隆重的冊封禮,封??倒鳛閮紘?,規(guī)模之大一如冊封皇后禮儀,盛況不但空前且?guī)缀跏呛鬅o來者的,英宗朝的公主就沒有這個待遇。同年,公主出嫁李瑋,仁宗花費了十萬緡(音同:民)錢為公主建造府邸,愛女之心可見一斑。然而盛大的婚禮不能保證婚姻的質量,公主與駙馬的婚姻生活朝著糟糕的事態(tài)發(fā)展,公主看不起駙馬,駙馬冷落公主,公主與婆母關系惡劣。細究起來,難以分清責任究竟在哪一方。北宋時期,皇室普遍存在著與將門通婚的習慣,帝王、太子娶將門之女為妃,將門子弟娶公主、宗室女為妻,宋太祖妹妹燕國公主下嫁大將高懷德,??倒鞯拿妹迷S國公主嫁給吳越王曾孫、右領軍衛(wèi)大將軍錢景臻,魯國公主嫁給曹彬后裔、左領軍衛(wèi)大將軍曹詩,魏國公主則出嫁開州團練使郭獻卿,不是將門就是功勛之后,生活習慣及文化水準大抵與皇室相差不遠,故此夫婦還是和睦的。而駙馬李瑋一家在仁宗朝不外乎等同于暴發(fā)戶,國舅李用和原來困頓汴京,以做冥幣為生,大概是首都市民中最低賤的工作之一了,后來章獻劉太后賞他做了個考城縣兵馬都監(jiān)的小官。直到劉太后故去,仁宗認母,李家這才青云直上,俗話說,三世為官方懂得穿衣戴帽。也就是說,好品味是貴族生活長期沉淀出來的,以李瑋一家暴發(fā)戶的品格如果能博得聰明高傲的公主青睞,這才叫奇怪呢。再者,這樁親上加親的婚姻從輩分上來看也是荒謬的,駙馬李瑋其實是仁宗的表弟,公主的表叔。駙馬李瑋是每天忙著附庸風雅,練習飛白體,他急于擺脫沒有文化底蘊的心情很是迫切,但是一擲千金隨意地購買書畫古董卻怎么看怎么都讓人有種暴發(fā)戶的感覺。而公主在宮廷中接觸的都是頂尖的藝術家,自然眼高于頂,對駙馬的行為非常厭惡。幾年的婚姻生活沒有使兩個人感到任何幸福。

此時便出現(xiàn)了宦官梁懷吉。其實梁懷吉是從宮廷跟隨到公主府的內臣,因此兩人應該是認識的。北宋時期的宦官從政的比較多,不僅僅是為皇家的生活起居服務,因此宦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還有一部分甚至出身士流,《宣和畫譜》中就記載了一些宦官畫家。

崔白《雙喜圖》局部

嘉祐六年二月份的一個夜晚,公主與梁懷吉相對小酌。李瑋之母本是市井婦人,不顧身份悄悄在另一室偷看,卻被公主發(fā)現(xiàn)。公主大怒,而李母也指責公主,情急之下兩人爭吵得很激烈。公主于是跑回娘家,深夜叫開宮禁門向皇帝哭訴,要求與駙馬和離。皇宮禁門晚上不允許開放已是制度,即使是公主也不能例外,諫官向仁宗抗議了,于是放公主進禁門的官員被治罪,公主被心懷畏懼的駙馬領回。此后,公主深夜想要叩門而入,就沒有官員敢放她進來了。從未嘗過世態(tài)艱險的尊貴公主不肯對生活妥協(xié),反復做著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以至于精神跡近崩潰。丑聞總是傳播得特別快,關于公主與梁懷吉的流言在汴京迅速傳開,有損皇家尊嚴。一向以言論自由著稱的北宋士大夫們紛紛向仁宗上書,司馬光先后上《論公主內宅狀》及《正家札子》,以祖宗家法來要求仁宗訓戒公主。于是仁宗迫于壓力,下詔褫奪兗國公主的封號,降為沂國公主,仍入宮廷居住,公主的乳母韓氏驅逐出外,府邸其他下屬解散,梁懷吉被發(fā)配到西京洛陽去掃皇陵,駙馬李瑋貶知衛(wèi)州,李母歸李瑋兄長李璋奉養(yǎng)。而在公主入宮后,李璋上表稱李瑋愚笨配不上公主,請求讓二人和離,仁宗應允。

??倒饕驗榱簯鸭话l(fā)配,身邊的心腹通通被趕走,內心越發(fā)孤獨起來,精神已經(jīng)不正常了,幾次三番想要自殺,還有一次縱火焚燒了居住的宮殿,她絕望地喊著:我要梁懷吉回來,我要梁懷吉回來。眼看著寶貝女兒狀如狂顛,仁宗皇帝十分痛心,后悔之余召梁懷吉回前省,諫官再諫,然而皇帝這次不為所動,畢竟公主的慘狀已經(jīng)讓一個慈愛的父親別無選擇了。公主生母苗賢妃與其他宮人曾密求旨意殺李瑋給公主出氣,終因仁宗心懷母家而作罷。八年后(1070年),??倒髟趯m中去世時年僅33歲,當時已經(jīng)是公主的侄子神宗在位,以“奉主無狀”的罪名將李瑋貶去陳州。相對于公主來說,李瑋更加不幸,他榮耀的婚姻只是一個笑柄。

崔白《雙喜圖》局部

作為宮廷畫家的崔白,大概只能在《雙喜圖》中寄予了對公主和梁懷吉的深深同情,而他用筆墨描摹野兔,深刻地表現(xiàn)出了作為敵對者李瑋的驚惶無助。

名家小傳

崔白(約1004--1088年后),字子西,壕梁(今安徽鳳陽)人。擅花竹、翎毛,亦長于佛道壁畫,其畫頗受宋神宗賞識,授圖畫院藝學,后升為待詔。所畫花鳥善于表現(xiàn)荒郊野外秋冬季節(jié)中花鳥的情態(tài)神致,尤精于敗荷、蘆雁等的描繪,手法細致,形象真實,生動傳神,富于逸情野趣。崔白的花鳥畫打破了自宋初100年來以黃筌父子工致富麗的黃家富貴為標準的花鳥體制,開創(chuàng)了北宋宮廷繪畫之新風。有《雙喜圖》、《寒雀圖》、《竹鷗圖》、《杜牧吹簫祝壽圖》等作品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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