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很多人都是在《蘇小妹三難新郎》這個故事里,認(rèn)識了一個叫秦少游的男子。他風(fēng)流倜儻,多才又多情,不知滿足了多少女孩子最初的戀愛想象。

然而很遺憾,歷史上的秦少游,并沒有一個叫蘇小妹的妻子。

不過風(fēng)流倜儻、多才多情,這個可以有——

秦少游,名秦觀,號淮海居士,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長短句》流世。因其詞含蓄清麗、朦朧凄清,被尊為“婉約派一代詞宗”。

葉嘉瑩先生曾寫過幾首論秦觀詞的絕句,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曾夸豪雋少年雄,

匹馬平羌仰令公。

何意一經(jīng)遷謫后,

深愁只解怨飛紅。

秦觀少年豪俊,喜讀兵家之書,希望能在政治功業(yè)上有大成就。然而他一生偏偏仕途坎坷,多次遭到貶謫。

人生的憂患,加之他敏感幽微的性情,便構(gòu)成了他詞作中獨(dú)有的婉約凄清。如馮煦所說:“少游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悄乎得小雅之遺。后主(李煜)而后,一人而已?!?/p>

人生淡淡的“閑愁”

長久以來,蘇軾詞被認(rèn)為是詩化的高峰。蘇軾將詞變成了詩,而秦觀的出現(xiàn),卻是將詞又重新拉回到了詞的領(lǐng)域。

如《蒿庵論詞》中所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nèi),不可以傳?!?/p>

秦觀早期的詞作,極善于表現(xiàn)一種委婉幽微的感受。如《浣溪沙》《八六子》這類詞作,你很難明確地說出,他想要表達(dá)什么情感,寄托什么理想。它僅僅是對一種感受的瞬間捕捉。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xì)如愁,

寶簾閑掛小銀鉤。

《浣溪沙》

漠漠清寒里,他獨(dú)自登上了小樓。明明是春日的清晨,卻陰沉得如同蕭索的清秋。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嬌弱的花瓣在空中自在飛舞,那無邊的纖細(xì)雨絲,如同他輕柔纖細(xì)的哀愁。

那種哀愁,既不是李煜國破家亡后的深摯沉痛,也不是李清照晚年漂泊孤寂的凄清苦澀,而更多是一種人生淡淡的“閑愁”。

因而獨(dú)有一種清新溫軟,讓人生出悵惘,又不至于厚重。

從秦觀早期的詞作中,也可看出他多情敏感的性情。當(dāng)政治上的風(fēng)雨聯(lián)翩襲來,他的詞作也一變而為凄清哀婉。

屢遭貶謫的“悲愴”

秦觀家祖是南唐武將出身,他從小便喜愛讀兵書,經(jīng)常與豪俠之士一起飲酒、游玩。

在許多人眼中,能夠?qū)懙贸瞿菢永w弱多情詞句的人,必定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白面書生吧!但結(jié)果恰恰相反,秦觀生得十分威猛。

同是蘇門弟子的晁補(bǔ)之就曾有兩句詩寫秦觀:“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p>

秦觀家境并不顯赫,父親只做過小官。在他15歲那年,父親去世后,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貧困。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30歲的秦觀第一次入京參加科舉考試,卻慘遭落榜。他大受打擊,苦學(xué)三載,于元豐四年(1081年)再次參加科考,卻依舊榜上無名。

一直到36歲那年,他終于考中進(jìn)士。此前,他結(jié)交了蘇軾、蘇轍、黃庭堅、張耒等人。尤其是與蘇軾的相識,他成為了“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并與蘇軾建立了一生的友情,仕途上更是得意、坎坷與共。也許正是這樣的關(guān)系,才讓后人附會出了“蘇小妹”這個人物吧,其實蘇軾并沒有妹妹(真可惜,他可是一個好哥哥呢)。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在蘇軾的舉薦下,秦觀出任太學(xué)博士一職,后來又任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參與撰寫《神宗實錄》。

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風(fēng)光快意的時刻。在閑暇的時候,他就和同門友人們或舉酒歡宴,或同游京都名勝,或彼此詩文唱和,“一文一詩出,人爭傳誦之,紙價為貴”。

北宋元祐年間,黨爭激烈。公元1085年,當(dāng)時年不滿十歲的哲宗繼位,并由其祖母高太后聽政。

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即“新黨”,被大力排斥?!芭f黨”則登上舞臺,并分為洛、蜀、朔三派,而蘇軾正是蜀黨的領(lǐng)袖,秦觀也便自然地被牽涉到混亂的黨派紛爭中去。

因為詞作里對男女情事的描摹,秦觀多次被以“不檢之罪”彈劾,不僅升遷無望,政治打擊和人身打擊更是蜂擁而來。

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親政,開始啟用新黨,大肆貶斥舊黨人物。彼時已有44歲的秦觀被逐出朝堂,從杭州、處州、郴州到橫州、雷州,開始了長久的貶謫之旅。

在被貶到處州后,他寫下了凄清哀婉的《千秋歲·水邊沙外》: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

攜手處,今誰在。

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diǎn)愁如海。

正是三春美景到來的時節(jié),花影繚亂,鶯聲細(xì)碎。很美的景色,然而在失意的秦觀眼中,卻只看到蒼然暮色,想到從前一起飲酒的友人,如今都不知去了哪里?

“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仕途政治理想的破滅,原本俊朗的容顏也衰老憔悴了。春天快要盡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了。

“自其可欣賞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欣賞;自其可悲哀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悲哀?!闭f的是詞篇,卻又何嘗不是人生。

你用欣賞的眼光去看世界,則世界處處都是美景;你用悲哀的眼光去看世界,那么世界處處都是悲哀。

同樣是遭到貶謫,歐陽修會寫出“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優(yōu)美”這樣的句子,感嘆四時美景;劉禹錫會以“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自況,對未來充滿希望;蘇軾更是成為豁達(dá)樂觀的代名詞,“一蓑煙雨任平生”。

而秦觀,他的情感太幽微曲折,也太敏感單薄,因此經(jīng)不住挫折,也經(jīng)不住打擊。他既無法自我釋解,也便無可避免地成為了“古之傷心人”。

理想破滅的“悲恨”

秦觀來到處州后,本來想要如蘇軾一般,參悟佛道,忘懷煩惱。但周圍那些環(huán)伺的敵黨,反而又以謁告寫佛書的罪名,讓他遭到了第二次的貶謫。

這一次,他被貶到了更遠(yuǎn)也更為荒僻的湖南郴州。

路途之上,他寫下了數(shù)首感傷的詩歌。

哀歌巫女隔祠叢,

饑鼠相追壞壁中。

北客思家渾不寐,

荒山一夜雨吹風(fēng)。

《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

因為懷念家鄉(xiāng),整夜難以入眠,他聽到巫女在祠叢里悲歌,饑鼠在壞壁中追逐,荒山中的風(fēng)雨讓人倍覺凄慘。

這是秦觀對自己未來的一種憂懼,前方云遮霧繞,光亮在何處?他不知道。正是在郴州,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他將自己困鎖在郴州的一間客舍中,館外春寒料峭,在杜鵑一聲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凄涼鳴叫中,暮色籠罩了大地。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一句,常被看作是一種心靈之中的感覺,而非現(xiàn)實的景物。夢想就猶如一座樓臺,卻被云霧遮蔽了;而津渡,是出路、出口,如今這出口卻在迷濛的夜色下,找不見了。

而這種破滅感,正是他內(nèi)心的獨(dú)白。家中迢迢千里傳來了書信,勸“我”好好保重自己。而“我”內(nèi)心的悲恨啊,就如一塊一塊堅固的磚石砌成,是那般的厚重!

詞中最后一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尤其為蘇軾所欣賞。據(jù)說,在秦觀去世后,蘇軾曾在一把扇子上寫下了這兩句詞,嘆息道:“少游已矣,雖萬人可贖!”

意思是說,秦觀這樣一個有才華、有理想的人死去了,真是可惜啊!就是現(xiàn)在眼前有一萬個人,也抵不了秦觀這樣一個人了。

郴江啊,你從郴山發(fā)源,就應(yīng)該永遠(yuǎn)留在郴山,為什么要流到瀟湘去呢?看似是很沒有道理的一句詢問,其中卻飽含了對世事無奈的感嘆。

就好比向上天發(fā)出叩問“水為什么要長東?人為什么要長恨?”一般,天地間有太多不平的事情,而人卻太過渺小,無力改變。

無理之語,常是至情之辭!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繼位,大赦天下,秦觀被召還湖南衡陽。但他終于沒能等到重登朝堂的那天。

《宋史文苑傳》記載,秦觀在藤州游光華亭,口渴想要喝水。等到水拿來的時候,他面含微笑地看著,就此溘然長逝,終年52歲。

秦觀去世后,蘇軾仰天長嘆:“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復(fù)有斯人乎?”清代大學(xué)者王士禎也曾發(fā)出這樣的嘆息:“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秦觀一生,將傷心懷抱盡數(shù)注入詞作中,傷心人作傷心詞。那些濃重的哀愁,有如經(jīng)久不散的云霧,在你翻開書卷的那刻,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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